苗允信誓旦旦保证会在一个月内凑足酒钱还给丰叔年,也保证再也不敢踏足酒坊一步,他是真的怕了。他向来只欺软,真遇到狠人哪里还敢露出半分狠色。他是一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所以这一辈子过得很风光,除了还没有讨到媳妇。
珏和阿五一人拎着两坛酒回了草舍,就着月光大醉酩酊。恍惚间珏又置身莽原,有酒酿的美人款款而来。他嘴角噙着笑意,睡得很踏实。
“阿五,山下是不是有人叫姜米妮?”破晓的时候,珏醒了,他问正在生火的阿五。
阿五点点头,生好了火,煮好了清粥,再温上一壶酒。
公子说了茶太苦,所以阿五扔掉了还没喝完的茶叶。
“阿五,要当一个好匪。”珏说道。
“好。”阿五没问什么是好匪,反正公子说了要当个好匪,他便当个好匪。
吃饱喝足,珏不想练刀也不想练拳,於是又去杜若湖钓鱼。
立夏之后开始燥热起来,珏又换回了草鞋,下身也不穿鹿皮裙,单单穿着小袖长裙衣。
阿五又不见了,珏见怪不怪,狼就是狼,珏不想把阿五驯化成狗。他已经使了一点小心机,故意堂而皇之走在商道上,然后故意送到巴山匪的嘴边。阿五懂得收敛,所以珏也不过分,每天钓钓鱼,当一个闲人也不错。
到底是条瘦狗,就是混进狼窝也不能变成狼。
不过珏依旧以匪自居,自己应该是个好匪,阿五也要当个好匪啊。
巴山,上坝。四五十个匪聚集在一起,季子丶翟迁和亓官庄三人并列,阿五端坐首座。
“想必大家都认识我了,”阿五一边敲打着青铜酒器,一边望着众人说道,“我,阿五,是巴山最狠的一匹狼,也是我家公子手下最温顺的一条狗。”
四五十匪人不敢擡头,也许是在想那公子是什么来头。
“公子说了,要当一个好匪,”阿五望着众人问,“你们觉得怎样才是一个好匪?”
阿五很苦恼,他不知道好匪究竟应该怎么个好法,毫无头绪。
四五十个匪面面相觑,一直等到日落也没有一个人肯说话。
阿五很有耐心,枯坐一天一夜后开口说道:“以后只抢豪族乡绅商贾,这样算是好匪了。”
日子过得很快,禾丰节又到了。今年河神保佑,是个丰年。黎赫王二十七年,大黎历五百零四年,枳国很平静,虽说东境武陵丶黔中两地依旧在楚人手里,但好歹没有再起大点的战事;至於西境,蜀国正和胡塞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东征。
这一夥巴山匪没有再兴风作浪,虽说也抢过往的商贾乡绅,但再也没有扰民,江望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禾丰节这一天,江望舒和荆琦君亲自去枳西祭祀河神,祈求来年再有个好收成。
尽管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废除了童子祭祀河神的习俗,但枳西去年还是少了两个稚子,恰好一男一女,男童叫丹典,女童叫丹姝。
江望舒特地调查了历年祭祀河神的记载,只能查到近四年,再久一些的都在战火中毁去。
黎赫王二十三年,男童刘长安,女童邵如意。
黎赫王二十四年,男童田秋,女童温巧儿。
黎赫王二十五年,男童褚庄,女童玉婵。
黎赫王二十六年,男童丹典,女童丹姝莫名失踪。
去年君仪和丹姝是在禾丰节过后数日失踪的,江望舒不敢大意,今年他打算潜伏在枳西,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玉婵,便是玉牛的女儿,那一年江望舒无暇祭祀河神,尽管玉牛说玉婵是被她姑父带走的,但记载得明明白白,他不知道是玉牛在撒谎还是记载错误。
禾丰节后第三天,江望舒穿着粗麻衣裳在江畔与渔夫闲聊,望见江中有一条竹排顺流而来。本来一条竹排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竹排上那个男子实在俊美得连女人也会自惭形秽。
那男子朝江望舒点点头,然后飘到江心,再慢慢飘远。
“江侯?”和江望舒闲聊那渔夫见到江望舒盯着江面看着,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有些纳闷。
“老伯,你看这江……”
那渔夫也听蒙学的孙儿诵过诗文,於是接过话茬:“你看这江,它又长又宽。”
这一夜江望舒睡得很不踏实,他一闭上眼就想到白日里见到那白衣男子,於是起身摸索出门。
临近月夕,月儿正圆,江望舒江畔踱步,一无所获,只好回去休息。
“江侯,出事了。”江望舒被荆琦君叫醒。
“江侯,我家侄子君仪昨夜起夜没回来,我寻了许久。”
江望舒没有多做停留,取了追星剑追出门去,此时恰好破晓,就算是孩子被掳走也不会太远。
江畔靠近青枫浦又有妇人嚎啕大哭,江望舒提剑而去,问道:“人往哪儿跑了?”
那妇人指着枳江说道:“是河神老爷,我家良妹……”
妇人哭哭啼啼,江望舒再也问询不到欣喜,只好追到青枫浦。江上,果然有一只竹排,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俊郎男子。
江望舒一剑砍断渔舟系在岸边的套绳,撑蒿追去。
“阁下何人,为何要掳走这些稚子?”江望舒大声喊道。
“你便是独步梁州的江侯?”那白衣男子问。
“还请放过这些稚子。”江望舒尽量压抑住怒火,生怕惹怒了这人。
“江侯莫慌,这些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不要逼我。”江望舒离竹排还有十步之遥,他脚尖踮在船头,如踏水而行,落在竹排上。
“我是剑阁人,”那白衣男子赞许地看着江望舒,说道,“名伏白。”
江望舒不知晓什么剑阁,但潜龙伏白大名天下武夫侠客谁人不知?他的眉头紧锁,目光越过伏白,落在沈睡的两个稚子身上。
“江侯还要拦我?”伏白笑问。
“请指教。”江望舒拔剑,剑名追星,当属天下八大(名)器。
“我是一名剑客,”伏白抽匕,继续说道,“匕名踏月,与追星一炉锻造,颇有些渊源。”
江望舒回顾这一生,所遇到的人中,荆楚霸王夫错排第三;黎赫王十八年在蜀地遇见过一位高人,惜败;眼前伏白,算得上是最强之人。
他不敢大意,追星剑出,七道星芒尽数抖落而出,连缀成线,交织成网。
伏白提踏月匕,只守不攻,如有龙吟,将七道星芒尽数打散。
“不愧是独步梁州,天下能胜过你的不出一掌之数。”伏白占了上风,收住踏月匕,一掌把江望舒推下水,棹舟而去。
江望舒狼狈地上船,再划回青枫浦,弯腰抱拳,自责说道:“抱歉。”
“江侯,你为何突然落水了?”荆琦君问。
江望舒再看江面,没有竹排,也没有伏白,甚至他有一种错觉,追星剑压根没有拔出来过。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剑客,潜龙伏白。
“你们看见什么了?”江望舒问道。
“江侯,只看见你踏水而行,然后……”荆琦君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江侯落水的样子实在狼狈。狼狈她也喜欢,小女儿心思,江侯落水也美如惊鸿。
遇见伏白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甚至来不及回味便消散了。不过君仪和良妹确实是失踪了,枳西人说是河神显灵,江望舒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琦君,我遇到伏白了。”回江城的路上,江望舒终於开口了。
“是在江上?”荆琦君试探性问道。
“嗯,很强,二十招败我。”江望舒郑重说道。
“江侯,你可能太累了。”荆琦君觉得江侯是过度劳累出现了幻觉,当时数十人在场,十馀丈的距离,别说是一个活人,就是一条竹排也没有。况且江侯武力独步梁州,天下只有声名远扬的胡塞贪狼名声上压江侯一头,真有人能二十招败江侯,荆琦君不信。
“我给你看。”江望舒掀开上衣,露出胸膛。
荆琦君脸色酡红,别过脸不看。
“这是伏白留下的。”江望舒无奈说道。
荆琦君这才看了一眼,果然,胸口有一道微红的掌印,不深不浅。
“江城的事你多担待一些,我去趟蜀地。”江望舒忽然想到还有一件心事,该去解决了。
黎赫王八年,江望舒娶太傅日覃伯贤之女日覃杜若,得名剑追星,曾经月下折枝练剑的草莽终於挥出第一道星芒,一剑斩杀蜀国川东大夫罗澈。
黎赫王十年,西境之战,江望舒已经能挥出星河四剑,先斩蜀国川东大夫罗缺,再斩蜀国司马罗秉然。
黎赫王十年,江望舒凯旋,日覃杜若难产。
於是手中追星被尘封,直到黎赫王十八年,蜀地圣人门罗杜出山,要为父兄报仇。
三道剑芒,罗杜身死,并非江望舒托大,而是他的星河剑法已经倒退到只能挥出三道星芒。
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一人提剑入峨眉,归来后再度封剑,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战追星才重见天日,中间浪费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