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阳,这座枳国最北的城邑是江望舒的发迹之地,是綦国司马郝萌身死之地,也是枳国太傅日覃伯贤赴死之地。
黍离行宫宫主荆琦君领数十剑士走官道从江城而来,在巴阳休整过后又折商道往兰埔而来。
“宫主,姜鱼只是多日未曾回家,此次回去多待了些时日,不用太过於担忧。”吴诩安慰道。他心中也挂念姜鱼,只是这姜鱼儿不近人情,自己屡屡示好,她总是冷艳相对。本想陪她回兰埔,也好和老人家套套近乎却被果断拒绝。
荆琦君点头,说道:“但愿如此吧。”
论年纪,荆琦君只长姜鱼儿一岁,但自己历经生死早已不是少女心性,看待姜鱼儿时不是姐姐对待妹妹,更像是对待女儿。想到这儿她桥脸一红,自己还未婚假竟然生出这等念头。
荆琦君对江侯有好感是枳国庙堂人尽皆知的事情,一个是文韬武略与才情三样皆为天下少有的人间惊鸿客,一个是本来能靠颜值享尽一生荣华却在最美的年纪封存嫁衣穿上甲胄的巾帼英雄,若是两人结合也是一段佳话,可惜琦君有情江侯无意。
梁州女子怀春对象十有八九是江望舒,不是因为他的文韬武略或者显赫地位,而是倾慕他的才情。
天下九州里面数豫州丶兖州丶青州丶徐州四州最为富庶,四州通行诗风;冀州之地地苦民困不讲究这些文墨;吴越所占据的青丶扬二州盛行吴歌,自成一脉;胡塞与荆楚都是前朝遗脉向来被疏远所以诗文也自成一脉,胡塞为胡塞曲,风格粗俗;荆楚则以唱辞为主,随着楚国的国力增强丶人丁兴旺,竟然能与诗经分庭抗礼,以秦岭丶淮河为界,有北诗南辞的说法。
梁州与胡塞丶豫州丶荆楚有高山险水相隔,属实偏僻。偏僻不谈,单单是地产也与中原丶吴越丶荆楚三地相去甚远。按照孟兰的说法,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如何谈教化?
所以历来梁州教化甚少,更是遑论诗文。江望舒从封侯后深感幼年不足於是恶补诗文礼乐,后来更是开辟七言新诗一派。起初莫说是梁州,便是枳民也不以为意,后来竟然风靡梁州。江望舒的新诗比起北诗少了许多典雅,比起南辞气势也稍有欠缺,更多的是沙场征伐意境和忧国忧民情怀。沙场征伐意境深得枳国庙堂喜欢,忧国忧民情怀又正中黎民心头好。
除了诗文,江望舒抚琴吹笙技艺也是不俗,虽然天下那些个自诩文采极佳的文人墨客都贬低江望舒的诗作文章难登大雅之堂,但梁州三国从庙堂到黎民都喜欢,所以有了个草莽诗人的诨号。
可惜才情和武力一样独步梁州的江望舒自从日覃杜若死后便一直不曾续弦,不过这等痴情更是让梁州女子们喜欢,也觉得自己有机可乘。有多少怀春少女最后都嫁做人妇,又有更多的痴情少女做出怀春这等傻事。
荆琦君也觉得自己在做傻事,可就是喜欢,喜欢就要义无反顾。当年江城破亡之际江望舒提剑而来以无敌之姿碾压宋楚五位二品顶尖大将再以一敌万时便已经在少女心中种下痴情种子,一人独自赴凤凰城更是让少女彻底痴迷。
“宫主,巴山到了。”吴诩说道。
荆琦君这才回过神来,巴山有匪,这窝匪很有分寸,只抢附近乡绅豪族和过往富商巨贾,巴阳和治内数十里还算安稳,甚至许多乡绅豪族也收敛了许多,所以这窝匪竟然还算得上是好匪。
不过荆琦君也有些不快,本来允了姜鱼儿回家探望,自己有因为江城有事耽搁不能陪同只好让吴诩陪同,谁知姜鱼儿那丫头居然悄悄一人离去。
“走快些,日落之前赶到兰埔,明日再返回江城。”荆琦君策马上前。
江城,蒲邈造访,江望舒亲自相迎,设最高待遇宴席招待,於公於私,蒲邈都担得起。
无论是用一手回春之术将江望舒从必死无疑的绝境拉回来还是三补之法遏制瘟疫,都展示了他医圣的不俗手段。
“江侯答应这个约定竟然只要老夫出手,这个代价微妙太大了些,”蒲邈举杯致意,说道,“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江侯如此在乎?”
“与望舒非亲非故,只是有些缘分。”江望舒还礼道。
“其实就算江侯不答应,郎大人也不会为难江侯的。”蒲邈说道。
“孟兰曾与我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江望舒自斟自饮,说道,“有些事,不可以不为。”
“江侯大可以换一个条件,现在也不晚,”蒲邈笑道,“老夫的医术是本就是为了救人,不值钱。”
“若是先生的医圣都不值钱,何况是望舒的口头承诺呢?”江望舒说道。
巴山,珏抱着红布一言不发,他走得很慢,慢不是稳,是乱。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好不容易记住的人。
阿五赶走了亓官庄,也一言不发地跟着珏,像一个影子。
“阿五。”珏开口,又没有继续说。他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公子。”阿五有些哽咽,自己种下的因,竟然要公子去尝恶果。
“没事的,阿五,我本来就是个匪,配不上人家。”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掉泪。
兰埔,姜米妮站在江畔眺望,她已经及笄,出落得美艳动人。
“今天姐姐又没来,”米妮有些失落,安慰自己道,“或许她明天就来。”
丰叔年老了,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是酿造的美酒享誉附近十里之地,是养的孩子比美酒还迷人,门槛都被媒人踏破。
算算日子,那个公子也该来了,这次应该会带来他的父母。丰叔年在心里盘算,等米妮嫁了,再替鱼妮寻个好人家,这一辈子就完美了。或许鱼妮不要自己操心,说不定她在江城已经寻到好郎君了。
兰埔,丰叔年打算趁着还未天黑看一眼酒坊,推门恰好遇见一队人马而来,领头的那个女娃他认得,曾经来过一次,年纪虽然与鱼妮相仿,却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米妮,你姐姐来了,我就说她怎么会落下你的及笄礼。”丰叔年笑得像一壶温好的酒。
米妮听到爷爷的呼喊,小跑出来,她与鱼妮是堂姐妹,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姐妹情深。
“姐姐。”米妮喊道,到处寻找鱼妮。
“姜鱼儿没回来?”荆琦君忽然生出不祥征兆。
珏和阿五一前一后出现在兰埔,他的手里托着一尺布。
“公子。”丰叔年连忙去迎接,他伸手去接布匹,手却滞住,不住地颤抖。
“抱歉。”珏跪在地上,带着十足的歉意说道。
阿五也跪在地上,咬破了嘴唇,哽咽说道:“与公子无关,公子是好人,我是匪。”
荆琦君拔剑抵在珏的下巴,她冷得和寒冬腊月的水一样,可惜,珏不觉得冷。
他闭着眼睛,想着死了也好,自己这一生本就短暂,还是个痴儿。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辰,星辰也会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吗?
他竭力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能记起的人和事实在太少。
第一个是娘亲,娘亲的模样他记不清,只记得娘亲说过一句“唯谷子和诗书可养人。”
第二个是孟先生,他已经背熟了嘉禾,可惜,自己无缘做孟先生的弟子了。
第三个是石雁舟,他比自己聪明,跟着孟先生,很好。
第四个是刘长安,可惜只记得一个名字。
第五个是邹先生,虽然对自己严厉了些,虽然把自己放租到塞上莽原,但邹先生还是赠了自己一匹瘦马。
第六个是夏侯仲卿,珏只记得得到一刀一剑。
第七个是君仪,自己把剑给了他,君仪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第八个是江望舒,印象不深。
第九个是米妮,可惜。
然后便是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这六匹瘦狼。
阿大的拳头很大,拳头,是用来守护的。
阿二有关於天空丶大地和谷子的智慧,还把瘦马养得黑胖黑胖。
阿三会做上衣,会编草鞋,可惜不会做下裳,不会做狼皮靴和鹿皮靴。
阿四会煮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还会煮茶,可惜他还是不会煮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六走得很快,所以阿六替自己而死。
阿五会藏在翁里,也会隐匿,他说要当自己的一条狗,可是珏从来都当他是朋友。
也许很久,也许一瞬,支离破碎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公子,好好活着,要比江侯还厉害,阿五下辈子,还当你的狗。”阿五哽咽喊道。
言毕,阿五跳进酒缸,绽开一抹血花。
珏木讷擡头,阿五的话语还历历在目。
“小七束发咯。”
“公子,阿五要当你的影子。”
“公子,阿五有鞋穿咯。”
“公子,阿五喜欢藏在翁中。”
“公子,今天去沽酒吗?”
“公子,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