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草舍。
江望舒丶蒲邈和一个束发少年郎步行而来。江望舒脸色不太好,黍离行宫一个年轻女剑士死在巴山匪的手里,他在想自己纵容巴山匪到底是对是错。
匪终究是匪,狼性十足,再温驯的狼也有咬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过分偏爱珏,所以才会纵容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巴山匪。
清苦的儿时经历让江望舒格外关注民生,在面对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孩子时则更加明显,他可以毫不忌讳地说江城之战以前将凌寒当作儿子来对待,凌寒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无论是枪挑霸王枪传人翟羽还是万军从中取黄阑首级都展现出卓绝的战力和胆识,至於一人镇守杨柳桥更是有江侯风采。
江城一战后凌寒疑似战死,后来兰埔兰素之死又牵扯出凌寒消息,尽管结果有些让江望舒失望,但活着就好。
然后在与珏数次见面后他没理由地喜欢上了这个痴儿,所以在峨眉,他承了一个诺,条件是让蒲邈出手一次。
代价很大,但他舍得。得知黍离行宫年轻女剑士身死后江望舒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他相信那个痴儿不会亲自或授意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他脱不了干系,毕竟匪首阿五以他为尊。
不过江望舒实在好奇为何匪首阿五愿意以一个痴儿为尊。痴儿的身份他调查地一清二楚,可怜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莫说是一个少年郎,一个痴儿,便是道家圣人恐怕也无法在经历这一系列磨难后还保持着平常心,还有难得可贵的善良。
巴山草舍有过三任主人,第一任是江望舒,曾经在这里月下赤足折枝练剑;第二任是桃花农,在这里隐居十馀载;第三任则是珏。
江望舒没有找到珏,於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原本是有意将珏收为继子,但经历姜鱼儿之死后即便他心里没有芥蒂,恐怕黍离行宫也不愿意。江望舒心里有了打算,以后少来草舍,少年郎以后如何看自己造化。
“江侯,莫非是一位隐居高人?”蒲邈眼里岂会平庸,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像个普通农夫丶樵夫或是猎户。
江望舒摇摇头,亲自生好了火让蒲邈和随行的少年郎向火,然后他往杜若湖走。
杜若湖的名字是江望舒起的,因为当初承诺过妻子等哪一天老了,找一个偏僻之地隐居,也不用世外桃源,有山有水就好。
江望舒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一言不发,那个痴儿正在凫水,正如当初在祭拜河神时遇见的场景。
除了凫水的痴儿还有一人,牵着一条半大的凶相毕露的灰狗,江望舒没认出来,反正不是一直跟在珏身边的阿五。
“你来了。”珏探出个头,很平静地说。
节气已经快到小雪,尽管还没下雪,但天气已经冷到鸭和鹅都不愿下水。
珏赤条条爬上岸,江望舒转过身,等他窸窣穿好衣裳。
“好了。”珏先迈步往前走,江望舒跟上,最后面是牵狗那人。
“珏。”
珏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中满满的都是惊喜,他平静地擡头,发现并不认识。
“我是乔音啊,你不认得了?”说话的是跟随蒲邈的少年郎。
珏这些年已经从总角稚子长成束发少年郎,模样变化之大连有过一面之缘的荆琦君都没认出来,不过这位旧时乔公子音与珏有过一小段时间的朝夕共处,所以认得出来。
“乔公子音?”江望舒凝重问道。
蒲邈点点头,事后他受人之托带着接走了乔音,这个人,自然是孟兰。
江望舒想起珏被迫离开枳西便是因为被宋公子巧玉误以为是乔公子音,两人如今又在此重逢,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无心之举。
珏报以歉意一笑,他大概猜到乔音与自己相识,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印象。
牵着灰狗的人是亓官庄,他当日回匪窝后便牵来了这条凶相毕露的灰狗,说是阿五捉的狼崽。
亓官庄屈服於阿五更多的是阿五的阴狠,甚至他有过等阿五死后便一走了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打算,毕竟杀死官家人可不是小事,巴山这一窝匪恐怕要被连根铲除。不过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很好奇为何阴狠如狼王的匪首阿五会对这个有些痴傻的少年郎,竟然甘愿为他而死。
阿五可以不死,他大可以逃之夭夭或者靠这位与江望舒关系莫逆的痴傻公子庇护逃过一劫,毕竟这位公子虽然有些痴傻但却能庇护住巴山匪而不被官家剿灭。
亓官庄是个守信之人,阿五最后一面托付过他将这条驯养的小狼交给珏,他履行了承诺,等来到巴山草舍见到五旧一新合计六所土坟一字排开,再闭嘴倾听听痴傻公子讲了一晚上的故事,他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阿五。
亓官庄暗骂一声阿五卑鄙,然后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公子,不过不得不说这个痴傻公子煮粥煮鱼煮鹿肉的手法堪称一绝,甚至还给他缝了一条不算精致但胜在暖和的鹿皮裙。
亓官庄接过鹿皮裙的时候又骂了一声阿五卑鄙。
“阿五死了。”亓官庄尽量不去看江望舒的眼睛,毕竟一个是官,一个是匪,两人处在对立的立场,如果不是中间有痴傻公子调和他这一辈子和江望舒照面恐怕是身死之时。
但他不得不开口,正如阿五不得不死,阿五不死江望舒的怒火不会消,恐怕会迁怒痴傻公子。
听到阿五的死讯江望舒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个像影子一样跟在珏身边从头到尾像极了一条狗的阿五竟然死了?
亓官庄牵着小狼识趣走开,他融入不了这个圈子。
乔音也走远了些,只留下江望舒丶蒲邈和珏三人。
“这是医圣蒲邈,路过此地。”江望舒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触碰到珏柔软的内心。儿时清苦的经历让他用清苦给自己塑造了一副坚强的外表,内心深处却是脆弱无比,他也曾月下折枝练剑练着练着就哭出啦。
“这位……公子,”蒲邈顿了许久,才崩出一个不太恰当的称呼,他说道,“公子有病。”
“先生有办法?”珏难得笑一次,很纯粹地笑。
“先看过才知道,不敢说满,”蒲邈说道,“还请江侯在外面候着,抱歉。”
江望舒点头,等两人进屋后带好了门,也走远一些。
亓官庄正牵着小狼在阿大他们六所坟前烧纸钱,江望舒则站在桃树下,他知道亓官庄是个匪,匪有匪气,不是三两日就会消散的。
这个时候恐怕荆琦君已经开始剿匪了,能平息她的怒火就好,毕竟死者为大。
除了珏那一层原因,江望舒不愿剿匪是因为他有恻隐之心,匪也是人,谁不愿意男耕女织稚子嬉闹老人安康一家平安,若是生活有盼头谁愿意落草为寇?
江望舒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以前大胆到不切实际——生而为人,不分贵贱,人人平等。
所以他棹舟江上时与民同食,与民同寝,但他总觉得和黎民之间有一层不可见的隔阂,就像渔夫农夫总是下意识地轻声说话不敢高声语,甚至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惴惴不安。
以前,江望舒虽说是江侯,是执圭,但位高权轻,毕竟是枳国立国以来第一个异性侯。
江城之战后枳国几乎覆灭,所有的秩序都化为乌有,江望舒着手重建秩序,他幻想着建立一个黎民丰衣足食丶为官者食多少禄做多少是的新秩序。可惜,这一切只是他的曼妙设想,统治者依旧是统治者,被统治者依旧是被统治者。除了黔中和武陵外其馀三十城大夫半数是从被统治者中得到举荐,不过到两年便适应了新的身份,甚至出现了巴阳大夫贾仁那等私扣抚恤金的蛀虫。
江望舒有种势单力薄的感觉,尽管整个枳国都以他为尊,但无论是巴莽丶芥子丶荆琦君还是三十城大夫都与他有着相悖的政治见解,唯一与站在自己一侧的只有代南境执圭杨羡。
“江侯,吃酒。”亓官庄不知何时出现,他把小狼拴在离黑马远一些的树桩上,端着一碗酒说道。
江望舒接过温酒,拉着亓官庄坐下,不得不说行伍之人和匪人有一条相通之处,便是喝酒都用大碗。
江望舒亲自替亓官庄斟了一碗酒,亓官庄在上衣上抹干净了手才去接。两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同坐而饮。
“江侯,我有一些话要说,”亓官庄借着酒力壮胆说道,“公子的身份来历我不知晓,甚至有些痴,有些傻,不过阿五对他毕恭毕敬,甚至阿五说公子要他做个好匪,所以阿五便约束着我们,只劫过路富商巨贾,只抢周遭豪族乡绅。我以前不知道公子有什么出色之处能让阿五折服,但也听过一些传闻不只是阿五,那六所土坟埋着连同阿五在内六个匪,都甘愿为公子而死。”
亓官庄一口喝了半碗,惬意地呼出一口酒气,眯着眼说道:“我是一个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也没指望能有个善终,这几天过得很满足,比先前一辈子还经常精彩。”
“我祖上是宋国亓官,到我爹还是。我爹死的时候我四岁,我娘把我抚养到十岁时病死了。十岁过后坑蒙拐骗偷样样都干过,十五岁落草为寇只为吃一口饱饭。”亓官庄说起往事,大颗浊泪掉进碗里。
江望舒举碗,亓官庄与他对碰一下,一口饮干,红着眼说道:“我曾经背叛过别人,也曾遭人背叛,胸口这道刀伤是我的女人所为。兄弟与女人背叛,我命贱,也硬,逃来了梁州,又重操旧业,落草巴山。”
“与公子相处不长,但这两日,公子待我如家人。”亓官庄喝了不少,有些微醺,他两眼迷离回味难得的温情。
“我算是明白了心狠手辣如阿五在公子面前温顺如狗,我这一辈子不短却无趣,只有这几日活得像个人。还请江侯不要怪罪公子,亓官庄愿意替公子受罚。”亓官庄话音落下,提刀朝脖子抹去。
“你也是个傻匪,我若想杀你会留到现在?”江望舒空手抓下刀身,鲜血如丝如线,他毫不在乎地说,“好好替阿五活着。”
亓官庄哽咽不止,不是劫后馀生的庆幸,而是庆幸遇到痴傻公子。
门“咯吱”一声,蒲邈推门出来。
“医圣,如何?”江望舒起身作揖询问。
“天下无人可治,”蒲邈顿了顿再说,“除非老夫出手。”
江望舒悬着的一颗心终於放下,说道:“望舒竭力配合。”
蒲邈唤来乔音,说道:“音,第一味药,口服,丹参梧桐丸。”
“丹参梧桐丸?”乔音想了想说道,“丹黄丶天冬丶熟地黄各一两,甘草丶伏神丶麦冬各六钱,远志丶人参丶菖蒲各三钱,还要朱砂一钱,研成细末,加蜂蜜调成梧桐子大小丸子。”
蒲邈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第二味药,口服,远志梧桐丸。”
“远志丶肉苁蓉丶茯苓丶石菖蒲等量泡酒,早晚一小杯。”乔音答道。
江望舒点头,这些药材都不算难寻,江城就有。
蒲邈继续说道:“这两味药只能治表,不能根治。若是要根治,老夫也没法子。”
“劳烦老先生了,”珏推门出来,平静说道,“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冷血就冷血点吧。”
说完,珏对乔音报以歉意一笑。
“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江望舒问道,珏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揪心。
“老夫听说有一偏方,只是未曾得到药材,所以没有试过,”蒲邈说道,“老夫也不敢有把握。”
“还请老先生明示,在下愿意以身试药。”亓官庄一连磕三个头。
“望舒也会竭尽全力搜寻药材。”江望舒拱手说道。
“此药名南蛮神龙酒,药引是熟地黄丶菟丝子丶刺五加丶淫羊藿丶补骨脂,这些不算难寻,只是神龙这味药材,老夫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