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晚上到家的时候，孟从雪难得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孟向明。
孟向明最近事业红红火火，满面的春风得意，跟人打电话的时候嗓门都大了很多。他挂了电话，看到走进门的女儿，脸上的笑意更盛了：“成绩单我看到了，不错不错，我女儿真给我长脸。”
孟从雪看着桌子下的一箱白酒皱了眉：“爸爸，这都是你买的吗？”
“是啊，不是我喝。对了，我跟你说件事。”孟向明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今年的年夜饭，你外公外婆和舅舅那边打算过来看你，你爷爷奶奶和两个叔叔也打算一起过来。所以就不在家里做了，去外面的酒店吃，你觉得怎么样？”
“行呀。”孟从雪没有异议，“我都好久没见到舅舅啦！”
孟从雪的舅舅是留学回来的，在s市上班，目前还没结婚。他跟孟从雪的妈妈感情很好，也很疼爱孟从雪这个外甥女。自从孟从雪妈妈出事之后，他就把父母接去了s市，平时也基本不怎么回来。
孟从雪的爷爷奶奶则住在云城城郊，本来他们是在宁城的国企的老工人，退休后便去跟二叔叔一起住了。小叔叔之前独自在省会云城打工，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如今在孟向明手底下干活，有大哥撑腰，混得还算不错。
这次的年夜饭的地点，孟向明选在了自家楼下的一个小酒店里。年三十晚上，衆人喜气洋洋，在包间里摆了一大桌子的菜。
孟从雪穿得像个年画娃娃，乖巧地收着各路长辈给她的鼓鼓囊囊的红包。
外公外婆都是退休老师，他们看着孟从雪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外婆摸着孟从雪的头，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喃喃道：“我们雪雪真漂亮，长得越来越像阿雅了。”
外婆身上有股清新的书卷气息，孟从雪伸手回抱住外婆，俏皮道：“我没有妈妈和外婆漂亮。”
外婆噗嗤一下笑出声，她刮了刮孟从雪的鼻子：“小淘气，外婆这么老了，哪里看得出漂不漂亮。”
“外婆要是不漂亮，妈妈就不会漂亮，那我还怎么漂亮。”孟从雪振振有词。
外婆笑着对外公说：“你看看小丫头这张嘴哟。”
外公一脸板正，开口道：“小雪，成绩单我看过了，很不错，就是差了一点没进省队很可惜。”
外公退休之前是个数学老师，孟从雪就知道自己的竞赛成绩必然会被他说叨，便低下头老实听训。
“再考多几分进省队，就有机会进国家队了。”外公开始像训学生一样训孟从雪，“国家队是代表祖国出战的，是可以为国争光的。你怎么就没再努力一点呢？”
孟从雪还没说话，外婆都要烦死了：“大过年的你有完没完呢？说的好像你带的学生参加过国家队似的。”
“咳咳。”猝不及防被外婆揭穿，外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我这是对小雪严格要求。”
“一天天的严于律人宽于待己，我可真受不了你。”外婆白了他一眼，掏出个大红包塞进孟从雪的手心里，“雪雪又乖又聪明，将来大学考到s市来，住外公外婆家哦。”
“……谢谢外公外婆。”孟从雪接过红包，最后还是没敢把自己想考b大的事情说出来。
舅舅也凑了过来：“小雪要考我的母校f大吗？欢迎欢迎啊。”
孟从雪立刻转移话题：“舅舅给我带礼物了吗？”
“你这小机灵鬼，一见我就问我要礼物。”舅舅失笑，从包里掏了个小盒子给她，“你外婆让我给你买的玉观音，去普陀山开过光的，好好戴着。”
孟从雪笑眯眯地接过，让舅舅帮自己挂在了脖子上。
虽然母亲离世很早，但是亲人们都很疼爱她。她拥有充沛而富足的爱意，心中永远充满光明。
爷爷奶奶那边也准备了红包，但孟从雪并没有那么讨他们的欢心。毕竟二叔叔生了一儿一女，小叔叔也生了个小儿子，孟从雪不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只有孟向明把她捧在手里疼着。
年夜饭开了宴，孟从雪开开心心的夹了些自己喜欢的菜。电视里播着春节联欢晚会，锅里的炖菜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虽然外头下着雪，可鞭炮声仍是断断续续地响起，从窗户缝里透过来的硝烟味儿，让这个年变得更丰满了一些。
酒过三巡，小叔叔喝得有些上了头，忍不住对孟向明：“大哥，明年咱们厂要是扩张了，你能不能在职位上给我提一提？”
孟向明喝得兴起，听到这话却皱了眉。他不咸不淡道：“效益好了自然没问题，你先把成绩做出来再说吧。”
小叔叔有点不高兴：“我今年难道没干活吗？”
“你自己干了多少活，总比我清楚吧。”孟向明没打算跟他吵，可也忍不住动了肝火。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二叔连忙给孟向明敬酒：“大过年的，大家都客气点。三弟，你也过来给大哥敬杯酒，少说两句。”
小叔心里仍是憋着火，走路也摇摇晃晃的。他走到孟向明面前，刚要敬酒，手上却没抓稳酒杯，一下子掉在了旁边孟从雪的裙子上。
一瞬间，红酒酒气四溢，染透了孟从雪的长裙，变得湿答答的。
“哎呀！”婶婶惊呼道，“全湿了！小雪，赶紧回家换条裙子再过来。”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孟从雪点点头，脸上仍是笑着的，她大方得体道：“那我上去换条裙子，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啦。”
“哎呀，待会儿我们把菜吃完了怎么办。”外婆不由分说，让服务员拿了几个盒子打包了点菜，“你过马路慢点走，要是太冷就别出来了，一会儿我们就吃完回去了。”
“好咧！”孟从雪穿着湿透了的裙子，拎着饭盒回家了。
换衣服不过十分钟的事情，孟从雪看着窗外，正想着还要不要下去时，突然想起了韩魄。
他妈妈没回家，这会儿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过年呢？
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拎着那几盒菜出了门。
走到韩魄家门口时，她看到了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她擡起手敲门，咳了两声，把声音压低：“先生，你订的餐到了！”
韩魄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我没订餐。”
“你就是订了！”孟从雪懒得装了，“赶紧给我开门！”
韩魄开了门，有些讶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一道走到客厅里，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韩魄开了电视，仍是熟悉的春节联欢晚会，似乎这样能让他显得没那么孤独。
孟从雪把菜拿了出来，她朝他眨了眨眼睛：“给你送点吃的。”
韩魄仍有些不太敢置信：“你怎么没跟你家里人一起吃年夜饭？”
“这就是我的年夜饭啊。”孟从雪说，“我吃完了，他们还在聊天，就给你拿了点过来。”
韩魄点点头，跟孟从雪一起坐下。
原本如同冰窖一般的家里，因为有了孟从雪的到来，而显得没那么冷清了。
孟从雪夹了个鸡腿放进韩魄的面条里：“多吃点，这个鸡腿做的很好吃的。”
韩魄却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
“你想说吗？”孟从雪问。
“……”韩魄沉默半晌，说：“我想告诉你。”
他盯着闪过雪花点的电视屏幕，说：“我爸爸是个数学老师，他从小就教我，所以我数学成绩一直很好。”
韩魄的脸上似乎透露出那么一点怀念的神色来：“他教我要做个正直丶诚实，负责任的人，可惜……他自己也没能做到。”
“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跟她一起走了。”
孟从雪这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见过韩魄的爸爸。
“我妈妈……她原来的脾气就不好，经常一言不合就跟人吵架，回来就拿我爸撒气。我爸走了之后，她更加变本加厉，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了。”
“我还有个舅舅，昨天他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吃年夜饭，我没敢去。”
“为什么？”孟从雪没料到他竟然还是有亲人的。
“我妈之前把钱输光了，没钱吃饭，就把我拉到舅舅家去。”韩魄镇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身世，仿佛故事中的主角不是自己一般，“因为她一个人去的话，我舅舅不会给她开门。”
在韩魄的叙述中，孟从雪几乎已经在自己的想象中还原了整个场景——
韩魄的母亲拉着小韩魄，让他去敲舅舅家的门。
小韩魄不肯敲，她随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敲啊，你聋了吗？”
小韩魄不得不伸手敲了门，边敲边喊道：“舅舅……”
舅舅开了门，看着自家不争气的妹妹简直头疼不已：“你又干嘛来了？”
“小魄没饭吃，饿得慌。”韩魄的母亲厚着脸皮道，“来哥哥家看看有没有剩饭剩菜，给他吃点。”
舅舅没办法，只得让他们进了门。他看着小韩魄叹气，端了几碗饭菜出来：“赶紧吃，吃完就走吧。”
韩魄的母亲显然没打算只吃一顿饭：“哥，我没钱了。”
舅舅显然已经料到了她会这么说：“我也没钱了。”
“怎么可能呢，不是昨天刚发的工资嘛。”韩魄的母亲边扒饭边说，“我都打听到了。”
“刚发也没钱，你侄女要交学费了。”舅舅没好气道，“你自己有手有脚，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能不能有点出息，自己找个工作。”
“我没出息，小魄有出息啊。”母亲一擦嘴，“小魄连学费都不用交呢，学校全给他免了。”
“他这么有出息，也没见你对他好点。”舅舅见两人都吃完饭了，便开始赶人，“吃完就走吧，别在我眼前晃悠。”
“哎，哥。”母亲拽着舅舅的衣袖不撒手，“就给我一百丶不，五十块钱吧，要不，二十也成。”
“你能不能少打点牌！”舅舅终于忍不了了，他一甩手，怒气有些止不住地往上涌，“花光了就问我要钱，我哪来那么多钱给你输啊！”
母亲被舅舅一甩，顺势倒在了地上：“我命苦啊！天哪，老公跟小三跑了，儿子没钱吃饭了，连哥哥都要不搭理我了！苍天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又来了又来了，舅舅简直不堪其扰，他打开大门，拽着自己妹妹：“得了，收收吧，赶紧走赶紧走。”
母亲却死死扒着门不撒手：“不行，我不走，除非你给我钱。”
“我真没钱了！”舅舅真要被她气死，“你行行好放过我行不？”
母亲一把将韩魄也拽了过来：“你哭啊，跟我一起求你舅舅啊。”
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隔壁邻居都纷纷过来围观起来，对着韩魄的母亲指指点点。
小韩魄站在一边，小手攥成拳头，脸涨得通红，眼里含着眼泪。无论母亲怎么拽，他也始终站得笔直，没有趴跪下来。
见有人来围观，母亲便更加起劲了，她死死扣住门框，大哭大叫：“哥啊，我是真的揭不开锅了，你就借我点钱吧，我肯定还的，求你了！”
舅舅实在是不想在街坊邻居面前丢这个人了，他转头回房间里拿了一百块钱，往小韩魄的手里一塞。母亲连忙转身去抢，舅舅立刻便关了门。他在门后喊道：“以后你别来我家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孟从雪不由打了个寒噤。
“我没脸去见我舅舅。”韩魄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韩魄之前不想让任何人帮他了，换了是她，肯定恨不得自己是只鸵鸟，从此永远把头埋在沙堆里不出来。
电视里的小品播完了，观衆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此时却像是应景的嘲笑着韩魄的悲惨往事。
“不见就不见吧。”孟从雪很善解人意的转移了话题，“还有我陪你过年呢。来，这个猪肘子很好吃的，你尝尝？”
两人默契的不再提刚才的事，孟从雪陪着韩魄吃饭，又看着春晚配合的傻笑了几声，气氛这才没刚才那么凝重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烟火和鞭炮声又大了起来。两人凑到窗边，看着夜幕中的烟花绽开了绚烂的色彩。
“我喜欢烟花。”孟从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从云里开出的花儿，可漂亮了。”
“可惜太短了。”韩魄道。
孟从雪却说：“至少它亮过。”
电视里的主持人们开始倒计时最后一年的几秒钟，孟从雪也在心里默念着，打算在新年的第一秒钟跟韩魄说新年快乐。
韩魄却打断了她的思路：“谢谢你过来陪我。”
“小事而已。”孟从雪摆摆手，“说什么谢不谢的！”
“明天是我的生日。”韩魄微微弯起嘴角，“这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什么？！”孟从雪完全措手不及，她之前完全不知道韩魄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眼见着倒计时即将结束，孟从雪摸了半天口袋也没找到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她正苦恼时，摸到了脖颈间的玉观音。
她把它解了下来，戴到了韩魄的脖子上。
“生日快乐！”她在新年的第一秒对韩魄绽开了笑容，“这个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谢谢你。”韩魄握住了那块玉观音，跟孟从雪对视。
十七岁的第一天，谢谢你愿意站在这里陪我度过。
韩魄把孟从雪送到了她家楼下，他问：“你这么晚才上去，不会被说吗？”
“我就说自己下楼放烟花啦。”孟从雪挥挥手，“新年快乐，早点睡哦！”
她上去的时候，四位老人熬不住先回房睡觉了，其他人正窝在客厅里嗑瓜子喝茶聊天，氛围还算不错。
眼尖的舅舅发现了试图悄悄溜进去的孟从雪：“老实交代，干嘛去了？”
“嘿嘿，下楼放烟花玩儿去了。”孟从雪比了个嘘的动作，“不要揭穿我。”
“你玉佩呢？”舅舅又问。
孟从雪脑袋迅速急转弯：“我怕弄丢，刚刚下楼之前把它放房间里了。”
舅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早点回房间洗漱睡觉。丫头，新年快乐，这是舅舅的红包，刚忘记给你了。”
孟从雪甜甜地道谢：“谢谢舅舅！”
睡觉前，孟从雪把几个红包里的钱都取出来放到了自己钱包里，钱包瞬间就变得鼓鼓囊囊。
秒变小富婆的孟从雪又满意的数了一遍，这才枕着月光和雪色，进入了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