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除了每月月圆,其馀时间的满月桥渺无人烟,清冷萧条。
而满月桥是灵气汇聚凝成的,这会儿根本没有。因此,空寂的无忧泉显得越发辽阔。
在这种一览无馀的风景下,江舒白一眼看见了殷礁。
在殷礁身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江舒白面熟的小道士。
殷礁微微眯眼,对于江舒白并没有只身前来,感到不满和鄙夷。但他仔细定睛一看,原来尾随江舒白过来的是方宁。
殷礁好生寻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方宁,继叶慎之之后的巽堂堂主。
小小堂主,殷礁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他从容起身,正要开口,远处的江舒白已经二话不说,召出灵器冲了上来!
逼人的剑气携着泼天的恨意,如狂风骤雨劈头而下。
殷礁冷凝一笑,纵着魔雾迎了上去。
他们要不死不休,所以战前的废话不说也罢。
殷礁的两个小徒弟也动了,方宁掐了道血咒,迎敌而上!
江舒白不留馀地,一上来就全力以赴。
灵力的冲击吞云掩日,霎时天地失辉,幽静的无忧泉水卷起怒涛!
比之江舒白的破釜沉舟,殷礁是打算循循渐进的,因此他没料到一上来就这么猛。
白练的剑气狠狠贯穿内府,霜寒之气在五脏六腑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殷礁落地之时,半边身子都微微冻住了,头发上全是冰碴子。
殷礁咬牙切齿,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前后不过半年未见,江舒白的修为比之在千金岛时,天壤之别!
“你做了什么?”殷礁的眼中燃起怨恨,而这股嫉妒的恨意很快被兴奋取代,“本尊知道了,是黄泉引,又或者是三片红叶的功劳,对不对?”
必然是的,所以江舒白的修为才会突飞猛进,一步登天!
若自己能将他投入丹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定能血洗太微宫以报百年前的大仇!
殷礁双指戳在周身几处大穴,被冻住的半边身子迅速消融。
在殷礁反击之前,江舒白已率先出招。
江舒白早就有所准备,殷礁毕竟是殷礁,他不可能几招之内就克敌制胜。
持久战是必须的。
而殷礁万没想到区区半年时间,江舒白就成长到了这种程度。
他本以为能轻松快速的解决,一时轻敌,连续吃了好几招暗亏,恨得牙根痒痒。
他们从九霄打到谷底,殷礁招招狠辣,江舒白剑剑索命!
当空中一震闷雷滚来时,凄厉的电光在堆积的乌云中穿梭,瓢泼大雨怒然而下!不出片刻,地面上积累出了水洼,鲜血落在其中,水洼被染得殷红。
江舒白咳出一口血沫,雨幕中,魔尊战败的身影变得模糊。
江舒白上前一步,远远听到殷礁猖狂的笑声:“江舒白,你不是要为叶慎之报仇吗?你尽管来啊!”
江舒白脚步落地,刹那间,骤雨凝固,天地间好像被定格,只有江舒白自己能动。
江舒白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这一步踏出,四周的景致天翻地覆。宛如一副画卷被人从外撕破,露出另一番风景来。
喧嚷的街头人来人往,江舒白置身其中,格格不入。
他朝前走着,忽然,人群中窜出一个孩子,慌不择路,直接撞到他身上。
孩子吓坏了,低着头哆哆嗦嗦的道歉。
江舒白瞳孔微缩,握剑的手颤了颤。
他蹲下身子,直视着那个瘦骨嶙峋丶遍体鳞伤的小叫花子:“江舒白?”
小叫花子扬起小脸,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江舒白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孩子的脸。
忽然,小叫花子一溜烟的跑了。
江舒白本能跟上去,走在熟悉的街道,拐入熟悉的巷子口,在那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年入古稀,蜷缩在草席里昏睡着,脸色枯黄,奄奄一息。
小叫花子跑过去,跪地时扯到了伤口,他疼的龇牙咧嘴,把麻袋披身上,以此遮挡住满身触目惊心的血迹。然后叫醒老叫花子,献宝似的将怀里护着的肉夹馍拿出来:“奶奶,吃。”
老叫花子惊呆了,再看小叫花子的模样,眼泪当场决堤:“小舒,你上哪儿去了,你怎么搞的啊?”
小叫花子却笑眯眯的给出肉夹馍。
老叫花子:“在哪儿弄的?你,你该不会是去孙少爷家了吧?”
小叫花子:“怎么可能,那招财好对付,进宝可凶了,我哪能打过它们?这个肉夹馍是我乞讨来的,有个好心的贵妇人赏的,可香了。”
“那你……”
“贵妇人可大方啦,赏了我一两碎银子。我买了这个肉夹馍,自己吃了两个,真香!”小叫花子笑呵呵的说,“剩下的钱够咱们好几个月吃喝了,您快吃,凉了不好吃。”
老叫花子早饿的晕头转向了:“真的?”
小叫花子忙不叠点头,还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您吃着,我去找点水。”
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接过肉夹馍狼吞虎咽。
小叫花子走出巷子,再也无法僞装肢体健全,因为他被松狮咬断了腿。
他一瘸一拐的走,必须躲远点,再远点。麻袋落地,露出他鲜血淋漓的弱小身躯。
他倒在石拱桥尾,浑身打颤。
为的是什么呢?
只为了那年冬夜,特别冷,他躺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老叫花子把自己的草席让给他,并抱着他取暖睡了一宿。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第二次是管家伯伯。
呵,不提也罢。
江舒白背过身去,朝相反的方向走。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自幼无父无母,靠沿街乞讨为生。长大之后又在乾堂受尽暗算和欺凌,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又被商羽利用个彻底,最终惨死于九曲伏魔阵。你受天道眷顾又活了过来,可天道同时也给你当头一棒,让这世上唯一待你真心丶照顾你保护你的叶慎之灰飞烟灭!你这一生也太悲苦了。”
江舒白惨笑一声:“多谢你帮忙总结。”
那声音又说:“孩子,我真心疼你。”
江舒白:“那你不妨自刎吧!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那声音整个噎住,江舒白冷笑,提剑聚气破空而斩!
风景被瞬间撕裂,一分为二,大片大片的黑暗涌进来,把江舒白吞了个囫囵,伸手不见五指。
“江舒白,你如此失败,就是个笑话!你还有勇气活着?”
“唯一爱护你的叶慎之死了,偏偏那欺骗你利用你的商羽活着,凭什么?”
“你不恨他吗!如果没有他,你依然是魔界至高无上的左护法!你的师兄叶慎之也不会死,诡门依旧辉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是商羽!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你为什么不恨他,他才是千古罪人,是他害得你如此的!”
江舒白怒而刺剑:“拿我师兄当肉盾挡剑的人是谁啊!”
白练劈空!瞬间将黑暗劈开两半,滂沱大雨欺身而来!江舒白被呛的咳嗽响声,空中惊雷滚滚,狂风卷着无忧泉水一遍遍冲刷着两岸。
江舒白双指聚气,高呼一声:“白练!”
长剑从天边应诏返回,穿过泼天的雨幕中,准确无误的贯穿殷礁胸膛而过!
殷礁浑身一僵,难以置信的低头看,胸膛的血窟窿晕染开了,越裂越大:“怎么可能……”
他感觉到从脚底蔓延到头顶的寒气,恍然大悟。
原来,江舒白早在第一招就埋下伏笔了,他体内存着白练的剑气,所以白练能穿过频频障碍,分毫不差的锁定他的位置。
白练,呵呵,果然是神兵利器。
是叶慎之偶然寻来,然后赠与江舒白的……好宝贝。
远处,殷礁的两个徒弟毙命在方宁的五指之下。
即便失去了身体的支配权,殷礁依旧站在那里,昂然不倒,他说:“你真的不恨他?”
江舒白:“当然恨过。”
殷礁:“现在不恨了是吧。”
江舒白不由得自嘲:“我也以为自己的怨恨能持续很久。”
他没有跟商羽说过,其实他昏睡的这些年,并非完全无知无感。
从商羽收集起他第一缕残魂开始,他就有了意识。
他知道,商羽踏遍九州,寻遍四海,到处收集他的残魂。
他知道,商羽每天都隔着含烟玉佩跟他说话。
他知道商羽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因为商羽总是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他不想听也不行。
刚开始真的很烦,很厌,很累。
后来也就习惯了,如果商羽哪天不说,他反倒要担心商羽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而就是这一刻,江舒白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怨恨。
正如商羽自我安慰的那样,他们二人真的携手遨游天下,虽然是以阴阳两隔的方式完成的。
从东西南北四海,到凡界,再到天之尽头,再到不周神山。
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共度五十馀年。
他看着商羽日日夜夜守着幽明灯,不孜不倦的用心头血护着他的肉身。
后来,他们回到太微宫。商羽一有空就来看他,坐在床边继续嘚啵嘚,还给他看自己画的画。
他啼笑皆非,自己能知道能听见就不错了,还指望能看到吗?
管你画的一只眼睛还是两个鼻子呢,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商羽说:“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有多威风,却偏偏拿你没办法。”
他狐疑,怎么个威风法?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并非时时刻刻都有的,所能知道的讯息唯有商羽提供,偏偏商羽这人说话故作高深,总是藏一半露一半。
商羽又说:“那咱们说好了,今天不醒,明天醒,好不好?说定了哦,你舒公子一言九鼎,可不许失信。”
是啊,他好像真的睡了太久太久。
也该醒了。
恨吗?当然恨了,他江舒白再仁慈宽容,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他确实恨过。
只是这些恨,早就被商羽呕心沥血的百年时光化解掉了。
江舒白走近魂飞魄散,却坚持站着死的殷礁:“魔尊妄图一统修真界的多年夙愿,就在无忧泉底达成吧!”
“这地方选的多好。”江舒白轻轻一推,僵硬的身躯朝后倒,沉沉的坠入无忧泉。
方宁跪地,朝天上拜了拜。
雨停了,清风卷着流云柔和的飘。
方宁起身时看向迎风而立的江舒白:“舒公子……”
他怕殷礁的幻阵对江舒白造成影响,毕竟那些话是直接往心窝子里插的。
江舒白转身,瑰丽的晚霞穿过层云,尽数落在他身上,温暖而明媚。
“师兄要我欢喜。”他浅浅一笑,道,“方宁,别愁眉苦脸的了。”
方宁愣了愣,也跟着不由自主的笑了。
“属下要将这个好消息带回落日谷,舒公子您呢?”
“我呀……”江舒白没有继续说完,明净的眼底映着漫天壮观的火烧云。
夕阳铺在青石板铸成的小路上,海浪悠扬的吹拂,空气中弥漫着清爽的潮湿。
绵绵的炊烟袅袅升起,一行白鹭划过天际,翺翔远方。
江舒白走进篱笆围成的小院,母鸡在“喔喔喔”的叫,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大狸猫趴在房顶,悠闲地晾晒肚皮。
商羽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新鲜出锅的栗子桂花糕,阵阵清香扑鼻,热气冉冉。
“回来了?”
“嗯。”他看见商羽一身净白色的锦袍,而在袍子底摆处沾着些许草绿色的印记。
那是无忧泉附近特有的青苔。
江舒白看向商羽,商羽也看着他。
落日馀晖暖暖的照耀着等闲人家。
他们相视而笑。
洗尽铅华始见真,归来依旧香如故。
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