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非所问
天穹染上赤色,太阳被污浊的云层覆盖,万物都蒙上一层昏暗的血纱。
——这是二月八日,在阳世发生的异常天象。
它持续时长接近三小时,在那之后,有些人类发现自身和旁人,无法控制情绪。
负面情绪被勾起,最深处的恶意和恐惧浮上,他们想要发泄,想要痛哭,更狂笑着释放出压抑的恶念。
而这一切都被军队压制住。
诡异的存在也到了必须宣布出来的时刻。
诡异入侵现实丶诡异覆苏和觉醒者与特管局的存在。
所幸在这段时日,不同人与诡异遭遇的经历在网络上流传,在官方没有出手删除而是“装聋作哑”的前提下,人们接受这一切近乎飞快。
#那些救人的丶明显不一样的诡异到底是哪一方#
#成为觉醒者的条件是什么#
#和诡异有关的那些事件#
#什么样的人才会被诡异盯上#
#有仇报仇的诡异算是报应吗#
围绕着诡异的话题爆发式增长,而阴气在阳世增多的影响也渐渐显现出来。
特殊事件管理局的各地成员都比之前更加忙碌。
而他们也发现,在那些罪犯吸引诡异之馀,即将觉醒或已经觉醒的人更容易被盯上。
在治安不知道是变好还是变坏的情况下,特殊事件管理局竟然也收纳了一批身家清白的预备成员。
二月末,虹州市。
徐笑英下班回家,从地铁出来后要走一过一道桥和几百米的街道,全是世纪初的民居,一楼全是店铺,此刻只有几家餐馆开着夜市,喝酒划拳的声音热闹极了。
两侧的路灯有些年头,暖黄的灯光暗淡,往前排列的样子像幽幽的着火,令人脊背发寒。
她哈了一口气,紧了紧围巾,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诡异的存在由官方肯定后,网络上各种话题都有,就连她公司里一起去竹村的同事们,也都猜出来那时候他们卷进的不止是犯罪,还有灵异事件丶而惊魂未定地再次庆幸不已。
徐笑英没憋住自己那次就和特管局打过交道,被追着问了好几天,现在想想都有点苦恼。
鞋跟叩地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荡,徐笑英渐渐意识到异常,路旁零星亮着灯的餐馆,忽然就没了人影,整条街道都安静得像黎明前夕。
从前方过来,推着三轮车丶卖烤红薯的老奶奶,在她面前停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
“要吃烤红薯吗?”沙哑的声音像塞了棉花,老奶奶干瘪的嘴巴开合,露出黑乎乎的口腔内部,牙齿泛黄,“香香甜甜,烤的流油……来一个吧。”
徐笑英瞪大眼睛……看没有它影子的地面。
卧槽,见鬼了!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搭话,也很难用对纸新娘的态度去试着接触,头一低,脚一迈,抱着包跑得飞快,几秒内都蹿出十几米远。
快得诡异都有点懵。
这么快就发现倒不意外,但这求生欲驱使下的反应力,也挺夸张的。
诡异并不着急。
徐笑英是它盯上的猎物,在这条街道行走的三分钟内,她已经进入了诡域。
她跑不掉的。
而现实中,路旁的店铺里,和朋友一起撸串的大汉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忽然不见了身影,登时吓得酒都醒了。
他“嗷”地一声叫出来,摸出来手机:“我靠!有鬼!”
其他方向也有人看见,整个店里顿时热闹起来。
官方这段时间一直在重覆遇见诡异应该如何做,他们慌了一会,连忙报警。
接电话的是乔警官,他和虹州市分局接触颇多,这段时间更是忙碌,刚一听到,便意识到是能展开诡域的高级诡异。
在办公室里忙着写报告的郑丰接到电话,飞快地过了一遍目前自己能安排过去的同事,联系了庄铮和沈行过去。
十几分钟后,庄铮和温苑先到了。
温苑这段时间吞噬了几个无法交流的诡异,已经能够出现在人类面前,连衣服也跟着换成了过冬的暖和风格,安安静静站在庄铮身边的样子弱不禁风。
看得被问话的目击者都有点奇怪。
餐馆老板一边把调出来的监控给他看,一边也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庄铮专心看监控,正对街道的摄像头恰好拍下失踪者无意间扭头时的面容,画质不算清晰,但足够让他认出那是认识的人。
徐笑英?
想到对方在竹村的经历,他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搞不好有成为觉醒者的可能,毕竟在那种时候就已经轻易被诡异盯上了。
感谢了目击者的配合丶并让他们躲在屋里后,两人便来到徐笑英消失的地方。
“确实有诡异的气息。”转了一圈,温苑肯定地道,“她就在里面。”
寻找入口并非难事,难的是怎么进入。
沈行在这时候也赶来了。
“原来还是你们认识的人?”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有照片吗?”
他觉醒的能力,是通过照片找到生物的所在,在找人上是小能手;虽然不能瞬移进诡域,但构建联系丶和其他觉醒者合作进入是常事——虽然能够展开诡域的高级诡异不多,他也没试过几次。
庄铮把拍下来的监控截图给他看。
沈行定位,温苑动手,在餐馆的众人视线下,他们迈出一步,身影消失了。
“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网上见到的总是不真实,他们一边为这么近就有诡异袭击路人而惊魂未定,一边也难以抑制地激动。
不过,还是希望他们都能安然无恙地出来吧。
大活人消失的画面还是太可拍了,晚上做噩梦都能醒好几次。
进入诡域之后,昏暗的街道毫无人气,三人还没商量好怎么找人,就听见从后边响起的脚步声,以及一声焦急的叫喊:
“快跑!”
徐笑英拖着从路边灌木拆下的树枝,正跑着要躲烤红薯车,眼前忽然多了三个人。
一看就是被拉进来的!
她连忙出声提醒,等跑进来,对上三人神情各异的脸,一楞。
“庄铮丶温苑?”
没想到来的是熟人。
“没事吧?”庄铮关心地问,视线已经越过她,投向载着烤红薯丶轮子骨碌碌转动的三轮车。
老奶奶朝他们露出和蔼的笑容。
“它只是在追着我而已。”徐笑英憋屈地道,“像猫抓老鼠一样。”
速度时快时慢,在被骤然缩短的距离吓到后,她就从路边捡了根树枝,作为心理安慰和武器。
“拜托你们了。”作为辅助的沈行很识趣地退后,招呼徐笑英过来,塞了几张来自姜召秋的符纸。
跑了十几分钟丶精神紧绷的徐笑英终於能喘一口气,握着符纸差点没感动得眼泪汪汪。
温苑头痛地抚额:“我不是高级诡异,可能有点难。”
“能拖住就行了。”庄铮分析了一下情况,决定先离开诡域比较好。
老奶奶不满意他们光明正大地商量,推着三轮车的步子猛然加快,像一枚炮.弹直直撞过来。
但在温苑行动之前,一个通道便突然出现在街道上,挡在两个诡异之间。
阴世的气息逸散出来,寒意让三个人类都不由得打起哆嗦。
在他们警惕的视线下,纸新娘从里面走了出来。
穿着血红嫁衣,步履轻移的诡异甫一出现,认得它的庄铮便睁大眼睛。
“纸新娘?!”
没见过它的沈行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这段时间不停救人抓诡的诡异,发现正如之前的报告所说,吞噬裴雁而成为高级诡异的它,外表上完全接近人类,面颊甚至泛着活人般的血色。
徐笑英如遭雷击,她从纸新娘的脸上看见了裴雁的五官痕迹。
与上次见面时僵硬的纸扎人外表不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纸新娘,简直像真正的人类了。
她很感激裴雁,但并没有与裴雁建立起稳定的联系。在对方去往首都后,更是再也没听过消息。
以为对方是不愿意再回忆竹村的过去,徐笑英也识趣地不再想着联系。但现在……
为什么纸新娘会像裴雁?
庄铮这么惊讶於它的到来,但裴雁不是已经加入特管局了吗?!
“晚上好。”纸新娘朝他们点头,态度并不热络,“我来抓诡异。”
老奶奶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它,看上去很想比较一下。
“裴婶丶裴雁呢?”徐笑英有种不祥的预感,暂且顾不上处於诡域之中,颤抖着问道。
沈行和庄铮都顿了一下。
温苑回头看她一眼,又很快转回去。
“……”纸新娘神色淡淡,语气随意,“她为了覆仇,被我吃掉了,这是契约。”
徐笑英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但她又近乎本能地想起了,在几个月之前,竹村的那些罪犯全部精神失常丶在现在都被判定为诡异覆仇的那件事;她知道时激动不已。
她似乎能够理解了。
“……必须这样吗?”徐笑英问。
“当然。”纸新娘平淡地肯定道,“她太痛苦了,并为此心满意足。”
於是徐笑英不说话了。
她与裴雁归根结底并没有太过深入的交流,对恩人的感激,对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因对方比自己更痛苦的经历而生出的愤懑……知道对方心甘情愿地选择为覆仇付出代价,也只能沈默。
气氛略显怪异,纸新娘完全不在意,转头就去揍老奶奶。
几人在一旁瞅着,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同为高级诡异,但纸新娘却几乎压着老奶奶打,身上的气势都令他们这些旁观者心惊。
温苑看着堪称血腥的一幕,都有点羡慕了。
把老奶奶打得只剩核心后,纸新娘拍拍手,流露出想走的意图;诡域也在逐渐消失。
“等等!”庄铮不想失去打听详细情报的难得机会,连忙出声喊住,“纸新娘,都这种时候了,不能说说你们那边的事吗?”
“前段时间的异常天象丶你们在经常抓诡异,还有阮和生为什么不见了……这些事,有什么能让我们知道?”他把自己担心的丶组织也关心的问题尽量精简地问了出来。
纸新娘还真停下来了。
“也不是不能说。”它神色慎重起来,让其他人都有点紧张,“异常天象,是诡异世界与阴世的融合到了关键节点;我们抓诡异,是伊戚不想让外来的垃圾撒欢,顺便逮去建设阴世。”
然后它就准备走。
“阮和生呢?”庄铮有些慌张地追问。
又一次停下的纸新娘露出为难的表情。
大家心里一个咯噔。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徐笑英都意识到了不对。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纸新娘诚实地道出自己的担忧,“不过阮和生现在应该没问题,还活着。”
不然伊戚留在阴世的分.身早就造作起来了。
“好了好了,我得走了。”它这次是打定主意不停了,“外来的诡异绝大部分都被拦在了阴世里,你们应该能应付本地的诡异,耐心等着吧。”
等什么?
大家都很迷惑。
更担心阮和生了呢。即使是只是听说过的沈行都有些为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忧虑。
真的不是惨遭毒手不得自由吗?
连纸新娘都不敢说明白呢。
诡域彻底消散,纸新娘刚要从容踏入回阴世的通道,迎面便闪出一道影子,它惊得后退,又被过於强大的力量压制,面露痛色地伏倒在地。
众人:“??!”
阴森的丶令人从灵魂深处发寒的黑雾,从裂缝中冒出,转瞬间便充斥这一段街道,仅仅只是身处其中,便发自内心地感到压抑。
黑雾并没有扩张,而是不稳定地剧烈波动着,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天际的乌云叠嶂。
“……伊戚!”纸新娘强撑着从地上爬起,忍不住叫喊,“你干什么?!”
怎么突然就发疯了?但也不对,那分.身都没见动弹过,没道理现在出场啊!
难道是……
似乎印证着它的猜测,起伏不定的黑雾涌动片刻,很快便稳定下来,裂隙的方向响起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声响。
众人的视线不由向那处汇聚。
彼此搀扶着的两道人影。
黑雾散开,仍然将他们罩在其中,形成一个阻止他人窥探的屏障。
两道人影的真实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眉眼艳丽的黑衣青年神色阴郁,右肩则靠着失去意识的年轻人,他牢牢地抓着后者,站在那里就是视线中心;他们看上去格外狼狈,好像在漫天风沙里爬摸打滚,风尘仆仆地才赶回来。
纸新娘张口结舌。
太巧了。刚还被问了怎么样,本人就一副可怜样子出现了?!
“……怎么回事?”它终於问出关键问题,“你们在那边……”
跑去诡异世界逛的这段时间,你们看上去吃了好一番苦头啊!真的很难打吗?
“时间流速不同。”伊戚语气不算好,但或许是作为无心者特有的表达系统,他竟然还露出一个笑,割裂极了,看得人和诡异都有点毛骨悚然,“那边的真相实在有趣……难怪【万木之母】它们不一样。”
“至於阮和生……”他侧头注视昏迷的年轻人,神色有些许的变化,但没人能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柔软的丶温和的感情,只是听到他口吻漠然,“人类是一种会被感情困扰的生物,即使是他也不例外。竟然因为恐惧请求我打晕他,真是荒谬的信赖。”
你看上去也对得起阮和生这份信赖。
庄铮几人默默地想。徐笑英很难理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例如伊戚原来不是人这件事……只能继续保持沈默。
而真诚地相信伊戚对阮和生绝无杀意的纸新娘,比在场的其他几人和诡异都要表现如常。
“所以……”惊讶於感情淡薄的阮和生竟然会陷入恐惧之馀,纸新娘更想直接听到真相,於是小心翼翼地道,“那边的【梦魇】,很难对付?”
“不算难。”伊戚冷静地道,“但它背后的真相不太好讲。”
沈行憋了好一会,见他这样有问必答,忍不住道:“你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漆黑的眼睛移向他,没有光亮,被注视的瞬间,会觉得自身渺小如山岳前的蝼蚁。
沈行身体紧绷:“……”
伊戚看上去完全放弃了扮演开朗活泼的青年,那张微笑的脸像极了面具,也如同云雾般飘忽而虚幻,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情感。
“为什么要固定一个立场?”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反问,“你们人类有够自找麻烦的。我只是遵从内心而已。”
遵从内心的黑雾化身,即便态度冷漠,非人之意展露无疑,也一直紧紧地固定着阮和生,免得他滑落倒地。
大家沈默:“……”
所以你遵从内心,就是对得起阮和生的信赖丶并一副很重视他的样子吗?
实在不是庄铮和沈行他们八卦,想着分析两人之间的事。
而是到目前为止,他们光知道伊戚不是人丶或许是目前所有诡异中的最强者,既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於是好像就只能从和他交朋友的阮和生这个最近的参照人身上分析了。
至少得得出一个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结论吧。
“不是……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沈行还真没见过这种逻辑自成一派的诡异,吭哧几下道,“阮和生还晕着呢,总不能被你带走吧?”
“谁说我要带走了。”伊戚理直气壮,“阴世无法满足人类的生存需求,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我要在阳世等他醒来。”
其他人被噎住,纸新娘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副态度:“那你们算是和好了吗?”
它其实不抱希望。
对方的死脑筋让它们一堆诡异都绝望了,很难想象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脑回路一边认同友情一边追求敌对的。
在这个让旁观者纠结不已的关系中,阮和生反倒因具备的那一点微薄的感情而显得可怜又无辜了。
“……”可伊戚微妙地沈默了。
“我看见了阮和生的恐惧。”在纸新娘震惊又困惑的视线中,他答非所问,“我很意外。”
“——在抚养者之外,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他弯着眼睛笑起,笑意真实。
有伊戚在真是太好了。
这是阮和生作为本体的想法。
而稍微涂抹一下,隐下不能说的最大秘密,能够让他人知道的依然是真实;那绝非谎言,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印证。
伊戚这么想着,被阮和生陷入恐惧而影响到的情绪也在面上活跃,在他人眼中,就是非常纯粹地为自己被阮和生视为重要之人而感到快乐。
快乐得都好像有尾巴在后面摇了。
大家都很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