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当丰烨和萧冕一路驰骋赶往京城时,大周皇宫宗庙里却灯火通明。
景炎帝目光深邃地望着横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神情哀婉。
这画上画着一名女子,容貌绝美。这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而是他此生最为深爱之人——他的结发妻子,亦是先皇后。
或许这世间最为残酷的便是两个相爱之人阴阳相隔,而留在世间的那人,才是最痛苦的。
平时忙於政务,景炎帝很少有时间来宗庙看望先皇后,可今日不一样,今日是皇后的忌辰,早在好几天前,他便妥善处理好了政务,才腾出了今日一整天的时间好好陪陪她的皇后,每年都是如此。
皇后薨逝以后,他悲痛欲绝,此生都未曾立后,纵使官员们百般劝解,他仍旧是力排众议,让她做他唯一的皇后。
景炎帝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一个庶子恰巧被其他皇子派来的杀手追杀,正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先皇后紫玥从天而降。紫玥一席紫衣,紫纱覆面,从那批杀手的手中救下了他,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侠气丶有胆识的女子。
紫玥将他带回了别院修养,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唯有亲手刻一枚木质的挂坠赠与她。
那日,他鼓起勇气,拿着亲手刻的圆形木头吊坠,支支吾吾道:“送给你,希望你别嫌弃。”
紫玥有些惊喜地问:“这是你亲手做的?”
他点点头。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后来他才知道,紫玥是大将军之女。原本紫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落魄皇子,在夺嫡之争中并不占任何优势,而紫玥却豪放而洒脱地道:“我喜欢你很久了,我选你。我选你做我的夫君,我愿助你登上乘龙之位。”就这样,他们定情了。
三年后,他成为了新一任的大周皇帝,他们还有了一个聪慧而可爱的孩子,赐名周翊,取振翅高飞之意,他对周翊寄予了厚望。
然而,幸福的生活没持续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扰乱了他们幸福的生活。在夺嫡之争中败下阵来的太子馀孽趁机偷袭,皇宫告危,他和皇后以及萧寒将军——萧冕的父亲披甲上阵,才平定了叛乱。
等他缓过神来,才发现周翊和萧冕早已不在皇宫。他明明派了重兵看守两个孩子,却不知叛军是如何从皇宫中掳走两个孩子的。
后来,经过多方查找,萧冕被找到了,周翊却仍旧不知所踪。
最后,悬崖边发现了一只精致的棉鞋,那是皇后紫玥亲自为周翊做的。
皇后知道自己的孩子凶多吉少,悲痛欲绝,从此一蹶不振,沈浸在失去孩子的悲伤之中,两年后的一天,皇后倒在了他的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从皇后病逝的那天起,以往那个宽仁开朗的景炎帝不覆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雷霆手腕,胸有城府的景炎帝。
从此,他严於律法,对於犯上作乱之人,绝不姑息,他也绝对不允许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景炎帝对着画像再度思绪万千:“小玥,翊儿,我好想你们啊,你们离开后,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你们知道吗?皇城像一座囚牢,囚住了我,但我不能再让十几年前的叛乱再次发生,让原本美满的家庭妻离子散。所以我只能日覆一日地做好我该做的,因为我是大周的君王。”
景炎帝的眼眶还红着,这时候,二皇子突然求见。
景炎帝大怒:“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吗?”
二皇子走了进来,跪拜道:“父皇恕罪,儿臣却有极为要紧之事向父皇禀报,事关父皇安危,即便父皇怪罪,儿子也甘受惩罚。”
二皇子道:“之前父皇温泉宫遇刺,为了父皇的安危着想,儿臣便对此事极为关注。不久之前,儿臣查到,萧将军与暗影流沙的杀手丰烨交往甚密,更是将他提拔为自己的贴身侍卫,与之形影不离。萧将军素来忠君爱国,不知为何竟会和一个杀手混在一起,恐是受了迷惑。”
景炎帝道:“竟有此事?”
“此事千真万确。儿臣在想,萧将军主管大周布防,若是那丰烨有心接近萧冕,那我大周的城防将形同虚设。况且,萧冕手握兵权,若是与暗影流沙暗通款曲,我大周恐有大厦将倾之危。当然,萧将军素来对国忠诚,儿臣只是说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儿臣只是不想大周重蹈十三年前的覆辙。”
二皇子这话,似乎深深地扎在了景炎帝的心上,十三年前的景象好似还历历在目,那一次叛乱,景炎帝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二皇子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父皇明察秋毫,防患未然,儿臣告退。”
这件事,十三年了,他从未释怀过。理智告诉他,当年萧冕也还小,不关萧冕的事,要怪只能怪那些犯上作乱之人,可现在,听完二皇子的话,愤怒战胜了理智,景炎帝不由得想,为什么当年两个孩子被掳走,安然回来的是萧冕,而不是周翊,这不公平!若是他的翊儿现在还活着,应该有萧冕一般大了,可是没有如果,景炎帝的眼泪隐在眼眶里。
景炎帝叹了一口气,吩咐公公道:萧冕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一到京城,立马来见我。
丰烨和萧冕辞别柳太傅之后,一路纵马疾驰,很快便与季英汇合。
又约莫行了几公里,便至京城。刘大人丶孙青一干人等押解入刑部打牢,听候发落。
萧冕道:“小丰,我还要进宫向陛下覆命,你先回家,我晚点回去。”
丰烨:“那你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等你。”
於是丰烨往将军府的方向纵马而去,季英则率领黑风营士兵回了军营。
萧冕很快到了皇宫,他走进大殿,叩首道:“臣萧冕,参见陛下。”
景炎帝正坐在龙椅上伏案批改奏折,并未擡头看萧冕。
“此次西南一行,臣已查明,西南官员刘大人勾结匪首孙青,致使西南多年以来匪患难平,具体事宜臣已在文书中详细陈述,请陛下过目。”萧冕双手奉上文书。
景炎帝却像是聋了似的,并未示意侍候一旁的公公上前接过文书,而是自顾自地继续批阅文书。
萧冕继续跪在硬邦邦的地上,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景炎帝终於放下了手头批阅的奏折,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公公上前接过萧冕的文书呈给景炎帝过目,景炎帝却没有急於翻开查阅,反而是将奏折放在了一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对了,温泉刺杀案查得怎么样了,朕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大包天,意欲谋刺天子?”
萧冕回禀道:“臣经过多番探查,发现江湖上存在着一个杀手组织,名叫“暗影流沙”,就连近几年朝中突然暴毙的大臣之死都与其脱不了干系。”
“人抓到了吗?”景炎帝不怒自威地问道。
“这些都是死士,未曾抓到活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定将暗影流沙彻底铲除。”
景炎帝道:“你府上,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活口吗?”
萧冕怔了怔。
“朕听闻,你府上有个护院,是暗影流沙之人,可有此事?”景炎帝厉声质问道。
刚才进来的时候,萧冕就隐隐觉察到陛下龙颜不悦,如今景炎帝的一番话,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想来是二皇子意欲拉拢丰烨为己所用不成,又折了不少私下培养的死士。於是有心向景炎帝透露丰烨的过往,所以皇帝才有此一问。而二皇子之所以知道丰烨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暗影流沙透露给了二皇子,毕竟丰烨叛逃出暗影流沙,於是暗影流沙干脆借刀杀人,借二皇子的刀除掉丰烨。
“好一招借刀杀人!”萧冕心中暗叹。
“将军府的护院丰烨,此前确为暗影流沙的杀手,不过他早已金盆洗手,叛出暗影流沙,一心向善,为此还多次遭到暗影流沙的追杀。此前臣奉命伐燕,丰烨於战场之上斩杀敌将,更是在臣深陷平天谷,命悬一线之际救臣於危难。若非他出手相救,微臣恐怕早已命丧当场,他已改过自新,请陛下看在他救过臣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荒谬!朕可是听闻他是暗影流沙的绝杀之首,能做到这个位置,想必是极为不简单的,你怎知他接近你不是另有目的?况且他曾经做了杀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留在你身边始终是个隐患,你下不了狠心,就让朕来帮你。”
萧冕道:“可是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难道一个人从前做错了事,就要万劫不覆吗?”
“荒谬!黑的就是黑的,变不成白的。”
“可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丰烨是做了错事,但他为了脱离暗影流沙,差点付出生命,他已经诚心悔过,我不能丶也不忍心将一个努力逃离深渊的人再推下深渊,他被暗影流沙视为叛徒,欲除之而后快,若我再放弃他,世上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请陛下高擡贵手!”
景炎帝气急败坏:“萧冕,你竟然为一个杀手开脱,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大周的将军!”
“可是,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丰烨,而是暗影之主。况且,成为杀手非他本愿,陛下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朕毕生最痛恨犯上作乱之人,当年朕就是一时心软,放过了太子馀党,才导致翊儿於叛乱之中生死不明,连朕的皇后也因此郁郁而终。这些你都忘了吗?”景炎帝道。
萧冕道:“当年一事,一直以来都是臣心中永远的痛。臣忘不了,也不敢忘,可臣相信丰烨,陛下所说的事绝不会发生,微臣愿以性命作保。”
当年,他和三皇子周翊被叛军所抓,两人合计逃脱,后来周翊引开了追兵,才给他留了一线生机,没想到周翊此去却再也没回来。所以,这些年,在这件事情上,他对皇帝有愧——皇帝失去了最爱的儿子,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朕不想你被一个杀手迷惑,误入歧途,所以,此事就由不得你了!”
“不,不要!”萧冕惊惶,“丰烨曾经做错过,他的罚,我来替他承受。”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隐隐的钟声,午时已过。
景炎帝的目光望向殿外:“算算时辰,林将军该回来了。”
萧冕惊恐:“陛下此言何意?”
“早在你进入大殿之前,臣便命令林将军轻率御林军前去将军府捉拿丰烨,若是他负隅顽抗,便就地正法。”
萧冕起身:“臣告退。”他匆匆往大殿外奔去。
“萧冕,你还是决意如此吗?若是你执意为了一个杀手对抗朕,今日之后,你便不再是大周的将军,功名富贵,朕能给你,也能让你一夕之间卑贱如尘土!”
萧冕没有停步,继续往殿外飞奔:“若是我不能护好身边在乎之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能於战场之上护好天下百姓!这一次,恕臣不能从命!”萧冕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开了。
“萧冕,你给我站住,你会后悔的!”
远处传来景炎帝的声音,萧冕并没有理会。他穿过蜿蜒的宫道,十万火急地往将军府赶去:“小丰,等我。从前的我锦衣玉食,而你却在暗无天日的杀手搏杀之中苦苦挣扎,我知道你本心善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堕入无边黑暗,无路可走。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决心与你站在一起。”萧冕心道。
景炎帝望着萧冕远去的背影,生气地砸了杯子,将桌上的书册全部推到在地,文书零乱地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