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耳边一瞬间嘈杂起来，板凳挪动和脚步声刺激彼伏，同组同学小花推了她一下：“傻楞着干啥？开始了！快去抓老鼠！”
“啊？”宋梓然这才回过神，往黑板上一看，赫然写着：垂体后叶素对离体子宫的作用。明显放大的字体下方是各种步骤和注意事项。
清醒过来忙往门外跑，晚了就抓不到好的了！
实验室外是两只大红色的桶，每次实验都是自己从桶里抓动物，实验做完再扔进另一只桶。
现在桶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
“这只好肥！”
“我要这只！看着安静点，好操作！”
“好可爱啊这个，快快抓抓抓！”
宋梓然跟小花两个人挤都挤不进去，等人都挑完了，桶里也没剩几只，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如……你来？”
“行吧，我来就我来。”宋梓然弯腰，半个身子都埋进桶里，滴溜尾巴把小白鼠拎起来。
各组的操作台都堆满了东西，宋梓然往讲台上瞥一眼，同组人取药还在排队，应该还有一会儿，干脆坐下来，手抚摸着小白鼠的后背安抚它。
指下是柔软温暖的皮毛，耳朵爪子不安地乱动，它还在瑟瑟发抖。
摸着摸着，眼神就逐渐放空。
方才那只手搭在肩膀上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的。嘴怎么这么笨呢！她的手，很白，因动作起伏带动手腕那截显露出来，很细，骨节分明。
宋梓然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虚空捏了捏，总感觉那只手腕捏捏就能碎。
“回神啦！”小花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想漂亮姐姐？”
宋梓然心虚，死鸭子嘴硬：“我在想她们抽药半天不回来，太磨叽了！”
同组人手握注射器，针尖一滴液体缓缓滑动，寒光乍现，她温柔道：“你再说一次？”
“对不起我错了，我们开始吧，早点做完早点下课！”
早些下课终究成了奢望，做完实验，眼镜老师严谨认真地分析了一大堆，洋洋洒洒做总结，等从实验室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
“快快快跑回去！马上宿舍关门了！”
“还好雨停了，小花你跑快点啊，小短腿迈起来！”小花本人闻言眼睛一眯，手里的长柄伞对着那人横扫过去：“别跑！再说我腿短试试！”
赶在阿姨锁门前回了宿舍，打水洗漱，趁着还记得知识点赶紧写实验报告。
忙碌的一天终於结束，宋梓然脸埋在被子里，些许绝望蔓延开。
今天失策了，在舍友睡觉之前没睡着，眼下，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丶很有节奏的鼾声交相辉映，间或伴着几句听不清的含糊梦话。
要命。
根本睡不着。
幽幽叹息一声，手伸出被子，在床头挂篮里摸到手机和耳机，片刻后，沮丧不覆存在。
软件弹出提醒你关注的up开始了直播。
顺势点开，还是令人心动的声音，只是这回不再会浮想联翩。
直播标题是：读书《人间失格》。
是初寻呐缓慢地道来：“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注1）
嗓音沙哑，语速缓慢，读着读着，甚至带了哭腔。
宋梓然闭目，眼前顿时浮现出文字妙处的场景：一个试图讨好人的小男孩，在幽暗的饭厅味同嚼蜡，吃饭成了受刑般痛苦的事。故作滑稽逗乐他人，默默承受苦痛。
字里行间，浸透悲情。
不知何时，小男孩就成了清冷单薄的女人。
她沈默地一个人吃饭丶睡觉丶购物，下雨时忘记带伞，东西太重拎不动，面无表情地站着等雨停，雨却很不给面子地越下越大。
哭，是因为孤单？
悠扬的读书声还在继续，读到后来，悲伤的女声停顿一瞬，居然忍不住笑了。
她气息不稳丶断断续续读着：“然而，我隐忍不言的孤独气息，总会被大多数女性本能地博捉到。这也成为多年之后，自己频频被女人趁虚而入的诱因之一。”（注2）
刚入了戏的宋梓然也跟着笑，酝酿出来的睡意了无影踪。
有人在下方问：【今天怎么读这个？不开心吗？】
【居然读哭了……】
耳机的那头是书本啪地合上的声音，纸巾抽拉声，而后她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没有啊，今天……挺开心的。”
“我和喜欢的人偶遇了，她还给我做饭吃，特别好吃，只是，我在想我该做什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她留下来。”
【恭喜啊！】
【呜呜呜我失恋了……】
【还没在一起吗？】
“没有，我也没经验，不知道咋办。”
【是初寻呐的老婆：她缺什么给什么，你要做到她普通朋友做不到的事】
【大佬你又来了？不愧是大佬，字字真言！】
宋梓然若有所思。
*
另一头，姜琦对听众们说了晚安就下线，伸了个懒腰，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温热香甜，她舒服地眯起眼，还在想那句【她缺什么给什么】。
她好像也没什么缺的啊。
牛奶喝完也没想出头绪，索性刷牙上床睡觉，闭上眼，明天再想。
*
两个人之间总觉得隔了一堵墙，相处说话都得小心谨慎再三思量，宋梓然决定向外界寻求帮助。
首先，是网友就爱椰子水。最开始是在论坛认识的，慢慢地聊着聊着就成了好友，彼此不知道长相和真实信息，说起话来不用顾忌。
微信点开，宋梓然：【朋友！快来江湖救急！】
就爱椰子水：【干啥（抠鼻）】
【之前那个喜欢的人，我和她吃过好几顿饭，但总感觉差点啥，接下来咋办？】
【……你谈恋爱还是我谈恋爱？】
【我这不是相信你吗！】
就爱椰子水：【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最近烦着呢！】
【？】
软件正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良久，她发了消息过来。
就爱椰子水：【我，喜欢上一个人。】
宋梓然：【那不是挺好吗！】
【好个屁！人家有老公孩子的！】
【……】
【而且，我现在跟她都没有交集了，我们最近放考研假，心脏不舒服去医院心内科看看，结果偶遇她了，然后这几天怎么都睡不着。】
【我知道没结果的，我知道不应该，可是，我真的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心动的感觉，我以前从来不信的！】
【她给我们上理论课时我见过她，第一眼我就觉得她长得特别好看，那节课我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可是专业课的老师都是不固定的，她就给我们上了两节课，外加一节划重点。】
【这是我之前遇见她的时候写的日记，快给我分析分析。】
就爱椰子水发过来一份文件，宋梓然点击打开——
*
【我进这个科室，一眼就看见了她，坐在我带教老师的工位对面，老师给我讲课，我的眼睛就不停往她身上看。
我甚至开始嫉妒室友，因为她是室友的带教老师，我想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为什么偏偏就这么不巧！
可是仅仅在一周之后，因为带教老师的工作变动，我也跟着她学习。
她吐字清晰地念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我能感受到口罩下的脸开始发热，我装作腼腆至极的模样来掩饰开心。
第二日，她走至我身前，问：“听说你报的是妇产科？”
我睁大了眼，因为我只在前一天给学姐说过，目的是为了问她妇产科研究生的生活感受。她随即也瞪大了眼，我俩大眼瞪大眼，几秒之后，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在查房的时候频频提问，说要给我重点关照。她的眼睛直视着我，而我不敢看她，盯着地面绞尽脑汁回答问题。我试图去她的眼睛，我听说与人说话时直视对方是一种尊重，可仅仅坚持了一秒，溃不成军。
原来，看一个人的眼睛真的会心跳加速，不是其他的情绪，只是因为，心动。
她的眼睛，很好看。
第三日，她得补病历，我与室友替她上报单病种。
她叫了我的名字好几次，每一次，都让我心动。吃饭的时候，我惊讶於她竟和我们一样，对所有新鲜的事物感兴趣，什么电视剧小说动漫甚至磕cp。哪怕她说她看的百度的盗文，我也只是难过了一瞬就恢覆了寻常。
她在跟护士聊天的时候，我知道了，原来她的女儿都上小学了，原来她已经36了，到了本命年。
心，酸酸的。
我知道自己与她绝无可能，可还是会难过。
当夜，我睡前想起了她的眼。
第四日，她值白班。
她迟到了，九点的时候科室主任亲自给她打电话叫她来，联想到昨天中午聊天时她说的经常熬夜追剧看小说，我想，她肯定是晚上看嗨了爬不起来。
九点半，她姗姗来迟，一身长款黑色羽绒服，喘着气对学姐说：“门关了，你钥匙呢。”手里还攥着俩烧卖。
我没忍住笑了，幸好是在口罩下，无人看见。
十来分钟以后，她换上白大褂，已然调整好了状态，可惜，收的第一个病人就不是什么善茬。她一遍遍地给她们解释手术和检查的必要性丶时间，病人和家属还一遍遍地问：“能不能早一点手术？能不能不做检查？门诊医生都说了这些检查就够了的！”
她扬声压过病人的质疑，那一刻，我很佩服她。
随即病人委屈道：“你说就说嘛，我还不能问了？你告诉我不行不就得了？”理不直气也状。
我坐在一旁都感觉血压上涌，她亦如是。所以病人离开医生办公室后，她发脾气一样把手里的检查单往病历本上一摔，也只是摔了几张纸而已。她连翻白眼和发脾气都那么……可爱。
她让我们问病史，让我写大病历，她说我要考妇产科的研究生所以重点培养，可我写的就是一滩狗屎。
我让她失望了。
一瞬间羞耻不甘心笼罩了我，我责怪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会，并且发誓要好好学着写。
下午四点，她做手术，我当助手。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她问护士能不能帮她拿一下手机，而后很自然的，像是撒娇那样扭了一下，是女生很常见的撒娇姿势，我见很多人做过，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动。绿色的手术衣下，我只看见了可爱二字。
后面的时间，我就不自觉地盯着她看，甚至主刀的主任叫我用负压吸引器吸水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我正在看她接她老公的电话。
说实话，我很羡慕她老公。
也只是羡慕而已。
只能是羡慕。
这一天的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以我那一杯啤酒就倒的酒量，不出意外地飘飘然了，晕头转向，闭眼却睡不着，脑子里却是她，是白日里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是她叫我名字的声音丶提问的声音丶耐心讲解的声音。
第五日，她值术班。
我来了没几分钟，她就对我说：“走，去手术。”
我在更衣室换衣服，她在医生值班室换衣服。我换好衣服后在门口等她，医院的走廊没有灯光，走廊的尽头是大大的几扇窗户。
她朝我走来。
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模糊了她的身影，哒哒哒，是她的脚步声。她愈走愈近愈走愈近愈走愈近，印入我眼睛的形状也愈发清晰，她站定，我仿佛听见耳边有个声音在说：完了。
我知道我完了，彻底沦陷。
心跳得不似寻常。
我跟着她去手术室，换鞋丶换衣服都刻意避开了跟她同一排的柜子，我知道的，我不该，我不能，我也不敢……看她一眼。
她在第一台手术完成后的间隙里，一直在揉腰丶揉背，她对学姐说她后背有股穿刺痛，学姐说可能是结石。我不敢说话，我不敢关心她，我只是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刷着手机，可小说里的每一个字我都看不下去。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手术室，回家，做饭，聊天。试图以这种方式把她从我脑子里赶出去，可每一帧的画面都那么清晰。
还有八天，离开这个科室。
我只能够逼着自己不要跟她说太多的话，冷漠一点，寡言一些，减少接触。
理智在死死的拽住我，我好像在悬崖边上，悬崖之下是滚滚碎石，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可我又渴望着这八天能够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想像研究生学姐那样，如朋友般地与她聊天说笑，可我知道我做不到。
朋友说，你只能是很普通的学生，赶快签了字走人。
她又说：算了，你保重吧，反正别人说啥都没用，你自己也知道该怎么做，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悬崖勒马，保存下这些美好的回忆，待日后想起来的时候，会心一笑。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学生。
我只能是学生。
仅此，而已。
我打开了手机日历，原来明年就是我的本命年了。她，大了我十三岁。
不可思议。
无可奈何。
我开始想，如果我能早几年出生就好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跟她读同一所医学院，成为同学？那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而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份，老师和学生。
现实不是小说，没有大胆和如果，也不可能会有希望，这场暗恋，注定，无疾而终。】
*
宋梓然：【打扰一下，你是学医的？】
就爱椰子水：【是啊，你才知道？】
宋梓然：【emmmmm日记都写得这么文艺，您不会是写小说的吧？】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你又知道了？我最近都没写了，好好覆习呢。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她，那天早上，我偶遇她，她剪了短发，目不斜视路过我，估计都忘了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
宋梓然：【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你保重！】（注3）
就爱椰子水：【用得着你说？我也知道啊，可是人的思维是控制不住的，我以为这么久了我该忘了，可这些记忆就是该死的清晰，我没能力给你做啥恋爱指导，免得误人子弟。你找别人吧，我要去背政治了。告辞！】
宋梓然：【加油！】
寻求帮助的第一个人，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