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二)
自从到地府当孟婆以来,林藏樾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奈何桥。
平日里偶有鬼魂在桥头扎堆,也大多是哀戚不止丶窃窃私语,也许几个胆子大一点的,顶多凑在一起小声哔哔汤很难喝。
不像现在,一波又一波的念尘水灯顺着河流荡漾飘远,整条忘川变成流淌银河,又把夜穹映得清亮,看得人满眼生辉。
忘川河畔鬼潮拥挤,林藏樾听到无数轻快的相逢与交谈,水灯前满含甜蜜或酸楚的低语,卖艺杂耍丶鬼贩叫卖声与银铃长笑交织叠起,幸运的魂魄接到冥神福泽后受宠若惊的千恩万谢,忙奉上十份功德做回礼。
这些让她在有很多瞬间错觉自己重新置身烟火绕绕的人间,甚至更加过分地联系到夏日人声喧嚣的夜市。
曲敬谣指尖凝出幻虚琴弦,玉指轻拨,在琵琶短奏清音中散了几次福泽给路过的魂魄,随后在魂魄感激涕零中柔笑着摆摆手。
林藏樾东看看细看看,弯起的嘴角一晚上都没下来过。她正站在一个卖各式小诀符纸的鬼贩摊,左看看隐身符右看看守夜诀,突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回过头,看到曲敬谣走近。
“姑姑觉得冥府六月初六如何?”
林藏樾满眼亮晶晶:“我觉得不支个烧烤摊大排档都对不起这氛围。”
“既然姑姑还念着尘世,不如买盏水灯放於忘川。”
林藏樾苦笑:“孤家寡人一个,林小胖到孟婆庄后我在尘世就没别的好牵念,就算放了念尘灯也无处可去。更何况买水灯是要用功德的,大人忘了我欠的旷世巨债?”
曲敬谣眼含笑意:“话本必定大卖。”
两人同在鬼来鬼往的喧嚣中信步闲聊,林藏樾好奇起来:“大人不放念尘灯?”
“我?”曲敬谣微微睁大眼睛,“我到地府为司吏三百年有馀,起先还能收到亲人烧的纸钱,他们过世再投胎后,我在人间亦没了归处,所以只偶尔放一盏罢了。”
曲敬谣说这些话的语气稀松平常,林藏樾却觉得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姑姑不用为此伤感,天道轮回本是如此。管他是权倾朝野寿终正寝,还是村野农夫垂绛小儿,入了地府后皆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除了捧着自己生前积的功德和造的罪孽外,一无所有。”
“也算是公平。”林藏樾又抓住了不一样的角度,“那我生前积的功德能抵魂债吗?我在人间活了二十三年,也做过几件好事,好歹还救了林小胖呢。”
曲敬谣尽量委婉:“姑姑,鬼吏的魂债是在某一世轮回中与天道结了契,所以这功德……从入地府开始得从头算起。不过咱们要入地府为吏的,一般生前也攒不下什么功德。”
林藏樾:“……”
这天儿聊死了,她并没有被安慰到谢谢。
亥时过了大半,鬼魂越聚越多。
林藏樾看到多出每隔二十来步就有穿着深蓝战衫的鬼吏,腰间挎着削魂刀沿着忘川穿梭。
她问正在广散福泽的曲敬谣:“这就是司职阎罗殿的鬼吏?”
“对!”江醉墨突然从两人背后出现,“就是那帮大怨种。”
林藏樾差点又吓得激灵,和曲敬谣一起到江醉墨气还没喘匀匆匆跑来,在离曲敬谣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不敢再冒然上前。
“功德附於魂魄之中,鬼吏需功德还债,鬼魂要功德求来世富贵安稳。今夜鱼龙混杂难保万事无虞,自然要有司执殿坐镇。”说话间,曲敬谣又散出去几份福泽,悦耳的琵琶幻音引得群鬼驻足,连几个离得近的司执鬼吏都露出渴望的眼神。
有幸得到司吏阎王福泽的鬼魂高兴得大喊大笑,忙上前向曲敬谣行礼。
江醉墨在旁赔笑:“散一福泽要耗去上百份功德,司吏大人今夜既然如此大方,在下放完念尘灯就赶紧来试试能不能有这个运气。”
曲敬谣仍是温柔盈盈:“听闻我在地府声誉颇凶,略略弥补一二。”
江醉墨慌了:“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反观林藏樾,态度非常诚恳:“实不相瞒,我也想要司吏大人的福泽,但我实在连做回谢的功德都没有了。”
话音没落,漓九便左一声“借过”右一句“劳驾”地穿过拥挤鬼群,出现在林藏樾的视线里。
漓九实在挤不过来,只能隔着老远踮起脚用力冲她挥手,拖着长音大声道:“姑姑,子时将到,该回桥头散孟婆轮回福泽啦!”
一嗓子喊出来,方圆十几步的鬼果然集体驻足,纷纷往林藏樾所在方向看去。
孟婆是主轮回的冥神,其散出的福泽或可助魂魄早日投胎重生,或会为来世带来逢凶化吉的大福缘。
这是六月初六所有鬼吏魂魄最大的盼头,千金难求。可惜孟婆每年只能在子时散出六十六份福泽,得或不得,皆由机缘。
在许多同时汇聚过来的视线中,林藏樾浅浅勾起朱唇,轻提裙角,神色淡然地往奈何桥头走去。
借了这许久的箭,终於等到最后一股东风。
明眸坚定,唇角梨涡轻现。连步风都极识时务,为乌发与衣衫带来恰到好处的微动。
她正在心中暗爽自己这波气质拿捏到位,今晚场面绝对稳住,突然听到路过的鬼群里压到嗓间的低低交谈。
“这就是新孟婆啊?”
“比传说的还要好看呢。”
“好看有甚用?听说她与炼狱里的女魃啧啧啧,别也是个害人害鬼的凶神。”
“嘘——小声点!”
“她日日去女魃炼狱到底为了什么,你们不好奇吗?”
“我更好奇她每天在写什么。”
“我前些日子还听说她欠了几千年的魂债,被天道困在这里消磨。此孟婆行事诡异,绝非善类。她熬汤那么难喝,说不定是借这缺德法子偷抢要投胎生魂的功德。”
林藏樾右脚在裙下一崴,脸上神秘又淡定的表情差点没崩住。
奈何桥头近在眼前,阿弥等在一早摆好的黑绸竹架旁,双手擡起在胸前握拳,用满脸掩不住的紧张对林藏樾表示“加油,冲!”。
群鬼纷纷涌来,曲敬谣与江醉墨在其间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神色里也带上了期许。
林藏樾身背六大筐的流言私语,从自己的旧柳木桌前拿起最粗的一杆狼毫,走到黑绸架前,转身面向黑压压的魂魄鬼吏,稳声开口:“孟婆林藏樾。”
群鬼在眨眼间噤声,忘川沿畔交杂覆杂的情绪,有畏惧,有猎奇,更多是叠成隆重的期盼。
“依例在六月初六冥府念尘夜,散福泽六十六份。”林藏樾用笔斗挑起黑绸一角,“佑众生善恶有报,轮回无怨。”
说完,她用笔杆轻挑,手臂扬起。轻若蝉翼的黑绸扬扬随风而起,如雾如席,飘向忘川,众鬼终於看清了黑绸下的景象。
高低错落的陈旧竹架上,摆满一排排一摞摞的蓝封话本。竹架之下放着一个黑黝黝的大箱子,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散出的温度让几丈内都干热无比。
一个怯怯的童音从鬼群中传过来:“孟婆姑姑,轮回福泽在哪里呢?”
林藏樾走到箱子旁,一手抚上青铜把手,回首莞尔一笑:“在这里。”
她一把掀开箱子,炽热烈风骤然从中狂卷而出。
众鬼正被炙风熏得猝不及防时,一条黄沙铸身的龙身长啸着冲出。龙背上宽阔巨翼奋力振扇,腾空百丈,怒嗥震穹。
“有双翼,是应龙!”
“是将凶神女魃封入炼狱的神龙!”
忘川河畔爆发出不绝惊呼,半是兴奋半是惧怕。身长近百尺的应龙在夜穹翻腾盘旋几回后,甩尾回首向奈何桥头的冥神孟婆急速俯冲。
鬼群发出恐惧的叫喊,林藏樾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静静等待,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毕竟自己来第一天就被太阴殿水火二龙招呼了,吓都吓了不能白挨吓,这创意必须拿来为卖话本撑场子做贡献,否则算她血亏。
应龙在离林藏樾只剩几尺远时停驻,龙身缓缓盘成一团,合起的龙翼缓缓打开,露出其间一位长发女子的窈窕身形。
女子伸出手,应龙慢慢靠去,将龙首贴上“她”的手掌。
应龙与女子皆由黄沙描出,并无旁的颜色,甚至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但却不知是应龙动作太过温柔,还是因为女子带着眷恋微微侧下的脸,众鬼犹如亲临情境,竟不能自控地感到悲伤欲泣。
应龙哀吟一声,黄沙铸成的龙身与女子开始雕零融化,烫热流沙簌簌而下。
林藏樾见状将笔凌空一挥,几十株彼岸花齐根断去,由神力牵引着迎向落如金瀑的沙流。
片刻后,这些载着黄沙的彼岸花回到林藏樾怀中,再被她随后扬散入身后竹架的话本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形。
“这……这是……”大家一时反应不过来。
林藏樾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应龙以身为笼,与昔日青梅凶神女魃共埋身冥府。女魃炼狱黄沙成画,孟婆林藏樾泣笔亲书,重现上古情深虐恋。”
“六十六份孟婆轮回福泽亦藏於我身后的五百话本间,为世事无常再不负情深千尺,每本只要三份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