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三)
气氛凝固了。
奈何桥下挤满了鬼,却静到连风声都清晰得吵人。
林藏樾站在一架子话本前,神色平静无澜,颇有些迎风独立的孤勇。
漓九从侧面悄悄溜到阿弥身边,用慌到颤抖的气声道:“不会没人买吧,姑姑她……”
“孟婆大人,话本写的是女魃与应龙的故事?”
漓九的话还没说完,就有鬼打断了他。
“六十六份福泽散在五百本功德里的意思是只有抢到话本的五百个鬼才有可能机会得到孟婆轮回福泽?”
“姑姑,这话本现在就可以用功德买对吗?”
林藏樾反倒楞住,她点点头:“对。”
想了想后又补充一句:“每本话本首页皆有以炼狱黄沙定制的沙画,妙笔丹青出自司狱阎王大人江醉墨之手,画样随机。”
“我要一本!”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众鬼突然如梦初醒,蜂拥冲向林藏樾身后的竹架。
“我也要!”
“这写的可是上古凶神女魃的旷世绝恋,我今晚就要看到全文!”
“女魃炼狱我是去不了了,但炼狱黄沙制画我必须拥有!”
“让我来,三份功德一本简直就是白送!”
“你往后稍,孟婆轮回福泽是我的!”
“谁先付功德话本就是谁的!”
“排队!排队懂不懂?!做鬼太没素质会被带去司执殿罚到你哭喊生前的阿妈!”
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林藏樾呆若木鸡,她被从自己身旁冲过去排队抢话本的鬼撞得东移西挪,但还在用最后一份清醒和理智倔强提醒:“同人话本是话本,禁止上升真人。”
漓九和阿弥在竹架前费力维持着秩序,一边提醒大家注意脚下不要拥挤踩踏,一边慌乱地到处解释一本不二卖,只有付功德成功的鬼魂才能翻得开话本。
司执殿的鬼吏担心担心有人浑水摸鱼,也一涌而上加入混乱。
吵闹熙攘间,林藏樾艰难地抓出一条鬼群缝隙把自己挤了出来。四下张望一番终於找到站得极远的曲敬谣和江醉墨,快步走过去。
江醉墨对着奈何桥下的抢本盛况瞠目结舌,半天拾不起下巴:“孟婆大人厉害!”
曲敬谣则是一脸欣慰:“该是如此。”
林藏樾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不过是借了女魃炼狱与孟婆福泽的噱头,再加上司狱大人友情免费画宣传图,以及我下血本给话本价格打的骨折。等买到话本的五百个鬼翻开书页,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江醉墨头摇得很快:“不不不,不是谁都有勇气在入地府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就敢只身闯女魃炼狱。”
“也不是谁都能在眼看命快没了时候还能坚持从炼狱里扛出一麻袋黄沙。”
曲敬谣道:“我第一个追完这本话本的,若非觉得新鲜好看,也不会帮你至此。”
林藏樾笑了:“能得两位大人相助,我还是有些运气在身上的。”
鬼多本少,眨眼功夫就抢得只剩空空竹架东倒西歪了一地。
崇虚阁鬼吏方才赶来告诉曲敬谣将有新吏入册,她听闻后匆匆道别。江醉墨直到子时过半不得不回去准备清点魂数,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忘川边上的鬼散得更尽,只剩寥寥几个对着不息河流哀泣。
当所有的念尘灯飘远,奈何桥头又恢覆了往日的寂寞。
林藏樾走上前帮阿弥和漓九扶起竹架,见他二人一脸疲惫,头发挤得凌乱,於是道:“这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你们今夜有功,早回吧。”
阿弥的声音因方才声嘶力竭过甚,已经喊哑了:“那姑姑呢?”
“我自会回孟婆庄。”林藏樾把藏在竹架底下看了一夜热闹的林小胖拔出来,催促二人道,“快去。”
“姑姑,”漓九从林小胖藏身的地方掏出一个崭新的水灯点燃,“知道姑姑这月的俸禄全在今夜用来散轮回福泽,这灯是我与阿弥有东西送给姑姑的。”
林藏樾措手不及:“你们……”
漓九已经拉着阿弥跑远:“姑姑头一回见冥界的六月初六,不在子时过完之前放盏水灯怎么行。”
“姑姑明天见!”
林藏樾又是感动,又是开心。
她弯下腰把来蹭腿的林小胖抱在怀里,提着念尘水灯向空无一鬼的忘川河边走近。
“该念些什么呢?”水灯明亮,她眯起眼睛,边努力思考边逗猫,“胖胖过来了,我在尘世还有什么可牵念,嗯?”
林小胖圆溜溜的猫眼一转,往向奈何桥上看:“喵~”
林藏樾仍在发愁,没有察觉林小胖的异样。她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终於探出手将念尘灯贴近水面。
“今夜买到话本的人能喜欢我的故事就好了。”
“早日还清魂债,带林小胖一起投胎,来世还做它的铲屎奴才。”
“在前世追过我写文的粉丝,我可能没办法发停更公告了。你们要多过个七八十年再来奈何桥头,到时我亲手端上孟婆汤,保佑你们来世结大福缘。”
“我还希望我的cp可以一直甜甜蜜蜜。虽然我没来得及看到大结局,但这不重要,他们现在真的是在与我平行的世界里,在没有停歇的夏天永远热恋。”
“今年新种在院子里的蔷薇……好遗憾没能等到你开花的样子。”
“既然尘缘已尽,来世久远难料相见不识,以后便都彼此勿念了吧。”
林藏樾的明眸中滚落两滴晶莹泪水,顺着挺直的鼻梁滴入忘川。她笑着擦了擦眼角,虔诚地将念尘灯放入流水间。
水灯顺流飘走,林藏樾抱着猫站起身,久久目送水灯悠悠而下。
“喵~!”林小胖突然在她怀里急切地用力扭动起来,一个鹞子翻身把圆滚滚的自己从林藏樾手臂间挣脱出来,稳稳落地后飞速蹿上奈何桥。
“胖胖回来!奈何桥不能随便过!”
林藏樾正要去追猫,擡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玄衣身形在奈何桥上无声悄立。
深夜阴风猎猎,在桥上河畔间呼啸盘桓。
寒昭烬低垂桃花眸看着桥下河畔,长而密的漆黑睫帘掩去眸色,林藏樾猜想那应当还是冰冷的。
他手中竟也拿着一盏念尘灯,温黄灯烛将苍白如雪的脸映出一点林藏樾未曾见过的暖意。
而一贯怕生的林小胖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上了寒昭烬的衣袍,四爪并用沿着清瘦颀长的身形爬了上去,然后在鬼帝肩上稳稳扒住,看得林藏樾心惊肉跳。
她向奈何桥跑去,有些着急:“林小胖,你下来!”
让林藏樾意外的是,寒昭烬没有把自己的便宜猫从肩膀上甩下来,而是直接扛着林小胖下了桥,慢慢走近。
不知是因为鬼帝被猫趴肩的场面实在不多见,还是寒昭烬手中燃到最盛的念尘水灯推波助澜,林藏樾居然错觉鬼帝的神色里有几分柔软。
想到自己刚刚那番当时自己很感动但旁人听起来可能无比矫情的尘世寄念,她面露尴尬试探问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寒昭烬看着林藏樾的眼睛:“刚到。”
那就好。
林藏樾笑笑,眼神依旧贴地:“陛下也来放灯?”
寒昭烬挑起剑眉:“不然呢?”
“那属下就不打扰了。”林藏樾指指他肩上的林小胖,表示自己想把猫接过来,“我的猫?”
寒昭烬把林小胖从肩膀上卸下来,却没有还给她,而是把毛茸茸的无辜小猫抱在身前:“本座听说孟婆的话本今夜出尽风头,不出一刻全部售罄。”
“还要多谢陛下,未计较属下擅自入女魃地狱之事。”林藏樾非常乖巧,“陛下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去崇虚阁纳功德贡赋。”
“不枉你今夜前费了那般力气,无稽之言都传到了本座的太阴殿。”
“哦?”林藏樾不好意思地笑弯眉眼,目光还是亮亮的,她见寒昭烬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胆子大了一点,“陛下听到的是哪个版本的故事?”
寒昭烬没有接话,与身前的林小胖一齐看着林藏樾。
林藏樾起先被看得略微不自在,后来见寒昭烬好一会儿不肯收回目光,索性大方地擡起眼眸看了回去。
她边看边感叹鬼帝长得确是绝色,尤其是这双黑漆漆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和林小胖有点像。
为什么呢?
她不自觉地迈近一步。
寒昭烬却在此时把猫塞回给她,撇过身快步走到忘川边上:“子时将尽,本座是来放念尘灯的。”
他默不作声地将今夜最后一盏水灯置於流水之上,然后站起身同林藏樾刚才放灯时一样,目光追随念尘灯晃晃悠悠地离去。
林藏樾站在他身后没有再靠近,她想到曲敬谣曾说寒昭烬来地府的日子久到无人知晓,他的魂债亦是连尽头都没有。
再看鬼帝放灯的身影,她心中突然漾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陛下放念尘灯,可还牵挂着尘世间的什么人?”
“我不记得了。”寒昭烬轻轻回答。
“啊?”林藏樾讶异,“不记得?”
“本座没有牵念。六月初六,来放盏寻常水灯罢了。”寒昭烬目光重新冰冷起来,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多看林藏樾一眼。
他的背影在墨色中渐行渐远,而林藏樾独自留在原地。
她又听到了铁链在地上磨出的刺耳声音,声声沈重,莫名直迫心间。
哗啦。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