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
林藏樾冲出门,目光穿过一波接一波涌入的鬼群,看到寒昭烬的背影在长街尽头转身。
这是这么久以来离大恩人最近的一回,她在心中忍不住想高喝一声“呔!你往哪里跑!”
林藏樾循着影迹拔腿全力追赶。
穿过步伐匆匆的鬼潮拥挤,穿过摊贩茶馆的笑语叫卖,酆都鬼市的喧嚣在身侧不断疾速后退,随着奔跑在她耳边化成遥远的风声,将黄纱衣裙与如墨长发猎猎吹起,她只看得见那抹时隐时现的墨色,只听得见自己胸腔中急切如擂的心跳。
寒昭烬,这回高低得逮住他。这句“多谢救命”不说出口,今天就过不去了。
墨影越来越清晰,林藏樾觉得自己志在必得。
众鬼侧目,看这群裾飞扬的妙龄女子不管不顾地穿梭奔跑在鬼市长街间,明眸流盼,嘴角含着一点也许她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冥神威压斥满鬼市,有鬼认出了这是在描骨坊开业中为补差价一掷千金的孟婆,忍不住驻足探长脖子,想看看到底是谁让冥神大人没命没脸地追。
林藏樾风一般地连跑过七条街,忽然在十字街口迎面来了一个不及她腰高的小鬼头,小鬼头正快乐地举着拨浪摇鼓,边往前撒欢快跑边回头大笑,两人一时都没刹住,“嘭”得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小鬼头直接被撞飞摔倒在地,林藏樾后退几步吓蒙了,她没有刻意收起神息,万一这一撞让小鬼头当场魂飞魄散可怎么好。
“哇——!”
小鬼头果不其然半只手臂变成透明的虚影,当场嚎啕大哭,林藏樾赶紧走上前扶起他道歉,情急之下送出两份孟婆福泽给他,看小鬼头魂体恢覆如常后才松了一口气。
可当她再擡起头时,寒昭烬的最后一点残影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的,又让他跑了。
林藏樾累得满头大汗,弯下腰大喘粗气。她不死心地用眸光在眼前的楼台街巷中四处寻找,无果后把先前立下的志在必得flag挖了个坑埋得严严实实。
人已经彻底追丢,现在只能无奈回头,在众鬼的好奇目光里往描骨坊的方向走。
“孟婆大人?”
清脆的声音叫停林藏樾的步伐,她抹了把额间汗丝,看到那日抢到最后一本龙魃话本的两个女鬼站在几步远的街边,正朝她惊喜挥手。
林藏樾:“是你们呀。”
“我们刚从描骨坊出来,买了姑姑的新话本。”脖间有勒痕的女鬼手中拿着书装精致的话本,“不用去奈何桥头就能买到,真好。”
“多谢两位仙女捧场。”花功德买话本的都是金主,林藏樾嘴甜极了,就势走到两鬼面前躲避众鬼的打量,顺带给自己固个粉。
脖有勒痕的女鬼惭愧道:“听说姑姑潜入鸠荼阴佛母的阴庙,凶险万分,我知道后心中极是过意不去,要是姑姑有个万一……岂不是都怪我多嘴。”
巧合罢了,怎么能算买话本的仙女有错呢?
林藏樾软语宽慰:“谁也不知当时的描骨坊为阴佛母所控,姑娘不必自责过甚。况且若没有你们那天在孟婆庄提起描骨坊高价倒卖话本之事,也不会有今日旧坊重新开张。”
白衣水鬼道:“阴佛母当真罪大恶极,为非作歹那么多年,要不是姑姑误闯进坊,不知还要有多少鬼丧生魂,又有多少怨种被坑功德。”
勒痕女鬼应和:“好在有惊无险,鬼帝陛下及时赶到救了姑姑。”
林藏樾:“……”
现在全冥界都知道她欠了寒昭烬救命的人情。
她想到自己方才疯狗一样一路狂奔,最后连跟头发丝都没追上,无语凝噎,苦笑着点头承认:“嗯,是我命好。”
跟两个女鬼道别后,林藏樾没精打采地继续往回走。沿途都是为了七月十五做准备的兴奋群鬼,把她的郁闷衬托得明明白白。
漓九终於在这时追上了林藏樾,先来了个同款弯腰粗.喘,上气不接下气:“姑姑,你要去找谁?我在后面撵都撵不上。”
“是我看错,以为曲大人回来了。”林藏樾负手往前走。
漓九费解:“曲大人回来为什么不进来瞧瞧呢?”
林藏樾没办法跟他解释,当即改口:“描骨坊那边如何了?”
漓九非常开心,当即忘了林藏樾拿曲敬谣搪塞瞎编出来的借口:“第一波卖出了两千一百本,蓝掌柜正在做第二波预售登记。姑姑出来得太急没有瞧见,在描骨坊门前排队登记的鬼都甩到了鬼市门口,蓝坊主说该再找两个帮手来。”
“有理,改日写个招鬼告示贴告示栏上。你与阿弥今日暂且留下帮忙,我回奈何桥头熬汤。”
“姑姑,时辰还早着呢。”
林藏樾闻言,脚步马上无缝衔接换个方向:“我先去西城逛逛。”
酆都城中聚集了地府十殿阎王和数不胜数的鬼吏,还有许多等待投胎和自愿留在地府不愿轮回的鬼魂。这让酆都每日每夜都在无尽扩张延伸,叠上冥府层出不穷的异度空间,整座城大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长年经载,酆都城被这些来来去去的鬼建造得街巷纵横交错,楼阁亭台连甍接栋,风采万千。
巍峨宏伟瓦檐宽阔的古旧高阁,梁柱精巧的素色风雅小筑,斗拱大气四翼舒展的白墙朱楼,青山雄峰,小桥流水,西域风情,天南海北的异景在此间应有尽有。
林藏樾摇着随手买来的水墨折扇,信步在城中逛得津津有味,东瞧瞧西看看,觉得这波不亏。守着融尽古今天下的酆都城,谁还需要攒钱奔什么远方?
要不是她每晚都要守在奈何桥头熬汤送鬼去投胎,真想看看晚上的酆都城是何种风景。
西城烟火气极重,各式店铺应有尽有,酒楼客栈节次鳞比,看得林藏樾眼睛都乱了。
她随意走进一间街边的无名酒铺,酒台高而宽大,仅有的两张窄桌只能容下三两人,看来这是一间专门供人沽酒的小铺。
酒掌柜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屠夫相,腰间别着血迹干涸的剔骨刀,却满脸堆笑热情万分地迎上来:“客官里面请,今日小店新到不少好酒,还有下酒极佳的蜜渍黄桃与烟熏乌凤,您尝尝?”
想到自己刚赚得一大笔功德,林藏樾决定小小潇洒一把:“贵店有什么好酒?”
“那您可来对了,别看铺子小,十里八街再没有鬼能比小老更会酿酒。”
酒掌柜细细数了酒台上或浓或淡,或清或浊的几十种美酒,林藏樾的目光却被一坛朴素的青瓷坛吸引。
“见青山。”她低声念出酒名,眉尾轻挑,“有趣。”
“客官好眼力。”酒掌柜把青瓷坛搬到柜上,“这是小店最烈的酒,平日里少有鬼买,但却是小老平生得意之作。”
说完,他掀开坛盖,清冽辛辣的酒香瞬间飘满整间铺子。
孟婆动动鼻子:“好酒!”
“给您来一坛?”
林藏樾想到自己在人间千杯不倒的酒量:“来三坛,再搭几样下酒小菜。”
“好嘞——”酒掌柜拖起高昂粗犷的声音,“见青山,三坛出窖。”
话音之尾,他身后高大的酒台闷钝沈重地向两侧开去,酒台之后竟露出青翠茂密的竹林小院,竹香酒香杂糅扑面,令人闻之忘忧。
长长的绿竹流水钵从远处蜿蜒延伸而来,三个青瓷坛顺着竹道流水滑近,被酒掌柜眼疾手快地接住,然后用麻绳绑成一束。
清瓷脆响叮咛,酒掌柜将三坛见青山与包好的下酒小菜递给林藏樾:“六十份功德,客官拿好。”
这位没见过鬼世面的客官新奇地瞪大眼睛。
酆都城真是世间再好没有,她以后一定要多来逛逛。
今夜是林藏樾自从当上孟婆以来,第一次独自在奈何桥头营业。
来投胎的鬼魂看到孟婆亲自端汤,开心极了,叠声感激冥神大人赐给的大福缘。
在七月初七投胎的鬼魂比平日少了些,还不到子时,熬汤大锅就见了底。
林小胖百无聊赖地趴在奈何桥头打瞌睡,偶尔看看路过的魂魄。林藏樾拿着大马勺舀出最后一碗孟婆汤,对着投胎名册递给最后一缕孱弱的女子魂魄。
看那魂魄过了奈何桥渐行渐远,消失在迷雾中。
林藏樾给自己锤锤酸疼的肩,把骨瓷碗叠成一摞放到忘川河边,决定偷个小懒,明日再洗碗。
她将自己平日里写话本的窄桌收拾干净,拿出在西城酒馆买的烈酒小菜一一摊开。
瓷盖起,酒香出,林藏樾提起坛子浅尝一口,果然清冽馥郁,辛辣爽口,回味甘香。
都是酒,又能有多上头呢。她看看只剩自己的空空荡荡的奈何桥头,自信满满地想道。
不出半个时辰,林藏樾醉得像条狗。
熟悉的奈何桥头天旋地转,窄桌上明黄烛火与奈何桥上两排赤灯交织摇晃,桌上喝空的青瓷坛横倒斜歪。
她扶着桌沿站起,心想这酒非常可以,还好当孟婆不用起早。
“胖胖,回家了。”林藏樾稳稳身形,四下找猫,“今天不写文,明天也不写,睡醒后为娘带你去无回地狱扑青萤。”
林小胖竟然匍匐在忘川河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猫爪伸向河中,大半个猫身都探了出去。
“林小胖!”林藏樾慌了,“危险!”
她急忙往前冲,想去把猫捞回来。
林小胖惊恐转身看着推土机一样冲过来的亲娘,猫眼瞳孔放到最大,后腿一蹬轻巧地离开河边。
但酒劲上头的林藏樾停不住了,好死不死踩到河边一块凸出的滑石上,身子一歪朝河水摔下。
手臂触到河水的瞬间,长鞭再次凌空而来,在她腰间迅速缠了几圈往回一收,把差点彻底跌入忘川的林藏樾拉了回来。
林藏樾感到自己背后撞上了谁的胸膛,然后很快被轻轻推开。
她晕头转向地回过身,定睛看清了这人的脸后,炯炯眸光顿时无比清明,十分不满:
“你白天在南城鬼市跑那么快干什么?”
“知道的是我欠了你恩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了我巨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