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息怒
寒昭烬完全看不出林藏樾喝醉了。
毕竟她神色清醒,目光坚定,逻辑清晰,撞到自己身上后立即反应过来退几步到彬彬有礼的距离,并能动作利落地迅速解开缠在腰间的龙鳞鞭,精准抓住路过的无辜小猫箍进怀里,仿佛刚刚差点落水的惊险完全是个被绊倒的意外。
但桌上三坛见底的见青山还散发着强烈的酒气,林藏樾一句比一句更有力的灵魂诘问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语气大写不服,确实只有酒壮怂人胆后她才敢干出来。
“我这些天去太阴殿找了三趟,你去哪儿了?”
“怎么突然自己送上门?”
“你们地府的小哥哥,救人之后连个道谢的机会都不给吗?”
“那你现……现在还疼么?”
最后一句尾调弱了下去,像有只猫爪在夜黑风高中轻轻一抓。
林小胖两耳背成飞机撇向后脑勺,老老实实地扒在林藏樾手臂里不敢动。
寒昭烬皱起眉,冲林藏樾独酌到嗨的窄桌微扬下巴,常年不化的冰冷眸色震惊了:“都是你喝的?”
林藏樾的思路没有受分毫干扰:“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寒昭烬:“……”
“你还不……”
“不疼。”
林藏樾:“……”
寒昭烬突如其来的回答彻底打乱她本就被见青山醉得不大灵光的思路,鬼帝的桃花眸沈沈如墨,在林藏樾的醉眼中居然有了几分流转光晕,眼尾的撩人殷红搅得人脑子更乱。
她用馀光瞟到忘川河边堆了很高的骨瓷碗,脑回路一抽:“哦,不疼的话,去把碗刷了吧。”
寒昭烬确定孟婆一定是醉得不清,但他仍然被这句话惹得无语微怒:“本座难道是来给你刷碗的吗?”
林藏樾出乎他意料地露出“你说得对”的神情,抱着猫坐回桌前。
她揉着林小胖的爪子认真思索一番后,睁着依旧清醒无比的杏眸问道:“既然不是来刷碗,不年不节的,你来奈何桥头干什么?”
一片沈默的坚持中,寒昭烬没办法跟喝醉后变得刨根问底不识进退的林藏樾解释。
於是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子,觉得自己八成也喝多了。
见青山馀韵绵长,可使醉者平地见青山,由此得名。
林小胖终於把自己从林藏樾窒息的爱里抠了出来,甩甩耳朵一路小跑到忘川河边,蹲在寒昭烬身旁专注监工。
酒意烧得愈发浓重,林藏樾脊背笔直,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小猫后脑勺和寒昭烬刷碗的背影,神识中根本分辨不出这人到底正在干什么,只依稀觉得好像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办,不办今天过不去那种。
“寒昭烬。”她轻轻喊了一声。
“嗯。”鬼帝应声,声嗓发闷。
“听说阴玉锥入血肉,要冻凝伤口整整四十九日。”
“无妨。”
“多谢你那天晚上救了我。”
“哪天?”寒昭烬停住手上的动作。
林藏樾不解,大大的眼睛里有更大的疑惑:“还有哪天”
寒昭烬低头继续刷碗:“你是掌管轮回的地府孟婆,若意外丧命,已至投胎机缘的鬼魂便会被耽误时辰。”
林藏樾由衷表示赞同:“陛下思虑周全,属下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寒昭烬:“听说孟婆的新话本在描骨坊大卖。”
林藏樾来劲了:“我来的那个世界,有个叫娱乐圈的地方,里面有好多好看的人做演员,还有好多的钱。他们有时会一起演一个故事,长的叫剧,短的叫电影。”
“这本同人话本里写得是阔少三太子为了追自己暗恋多年的影帝白泽,直接自己投资拍剧,亲自和白泽演一对恋人,他们在剧里酱酱酿酿不可描述,在剧外三太子竭力默默实现白泽所有愿望,特别甜宠,特别……”
“三太子?”寒昭烬回过头,“哪咤?和上古神兽白泽?”
林藏樾用力点头:“对啊!这个人设是不是很带劲。陛下想看吗?我可以送你个亲签。”
“你这么写,不怕他们看到之后找上门么?”忘川河水顺着寒昭烬的长指滴滴答答落下,打湿玄衫,但他已经挂不住脸上的冰霜,甩出今晚第二脸震惊。
“他们?他们还真的存在?”林藏樾挠挠后脑勺,“我以为神神鬼鬼都是杜撰出来的传说呢。”
寒昭烬头疼:“那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啊,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藏樾重覆着这句话被自己逗乐,她低笑许久,似乎是真的很开心,一手在桌上胡乱摸索,终於找到最后一个剩了个酒底的青坛,拿到面前轻轻摇晃。
寒昭烬刷完碗回头看到她又提起酒坛,三步并两步冲上来。
林藏樾大方递上酒坛:“你要喝吗?”
寒昭烬犹豫间看到一旁还没有刷的熬汤大锅和马勺,顿时下了决心:“……嗯。”
酆都南城鬼市其他店铺小贩早早收摊打烊,唯有描骨坊内还燃着通明的灯火。
阿弥丶漓九与蓝挽苏忙到深夜,终於理清了预售登记簿上数不胜数的鬼魂名册和功德定金,对着即将到账的大笔功德,三人累得笑着哭。
蓝挽苏的嗓子哑到只剩一点微弱气声,手中抓着算盘:“两位鬼吏大人请先回舍歇息,剩下这些奴家明日整理。”
今日来的鬼太多,描骨坊内又变得狼藉一片,漓九估计蓝挽苏一人收拾残局实在费力,对阿弥道:“我留下帮蓝掌柜收拾描骨坊,你回奈何桥看姑姑那边如何了,顺便与她商议下一批话本的印制数目。”
阿弥的浑身酸疼得直不起来,反手锤着腰背:“也好,明日来坊中预定话本的鬼许会更多,早些收拾停当,蓝坊主也能早些休息。”
蓝挽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坐在椅子上欠身谢过。
阿弥撑起精神走出描骨坊,心中牵念孟婆独自在奈何桥头是否忙得过来。
虽然时辰太晚,就算他快马加鞭赶回去仍需近子时才到桥头,但还能帮姑姑刷刷锅碗,收收纸笔。
这么想着,阿弥加快脚步一路出了酆都城门,沿着忘川顺流向前。
星光越来越淡,阴风渐凛,他终於看到远处奈何桥熟悉的赤红灯烛。再往前走,便看到林藏樾坐在窄桌前的剪影。
子时已过,桥头没有鬼排队领汤,姑姑没在写文也不回孟婆庄,还坐在桌前等什么呢?难不成是出了别的事?
阿弥心里一惊,两眼紧紧盯住林藏樾向她跑去。
等他真正靠近了,不过看了一眼,当即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了。
没有笔墨纸砚,只有四个油纸盛着的下酒小菜,空酒坛上“见青山”三个字阿弥看一眼就觉得自己晕到神志不清。
林藏樾坐在窄桌一头,神色无异,但另一头趴着睡得鬼事不省的鬼帝寒昭烬。林小胖在鬼帝身边蹲着,猫爪不时在他顺着肩背散下的乌发里抠抠索索。
阿弥傻眼了:“陛下这是喝了多少?”
林藏樾擡起左手扶额:“一口半。”
“一口半?可是这里有三个见青山的空坛。”
“我喝的。”林藏樾语气平淡,“好酒。”
阿弥瞳孔地震了,他的鬼生中从来没见过喝了三坛见青山还能正常说话的人或者鬼:“姑姑没醉么?”
“当然醉了。”
“那姑姑怎么还在这里?鬼帝陛下又为何在这里?”
“鬼帝醉酒,留他一人在奈何桥头太不仗义。”林藏樾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皓腕间紧紧绕着几圈倒刺满布的龙鳞鞭,咬牙切齿道,“而且,你看我走得了么?”
右手泛出淤青,瓷白手腕已经勒出深红圈痕和点点血迹,只要她稍微一动,龙鳞鞭便会如毒蛇般缠得更紧。
阿弥:“……”
酒劲和怒气一起上头,林藏樾差不多快气疯了:“我现在要是用空酒坛朝寒昭烬后脑勺来一下,你说他会发现么?”
看到林藏樾完全不像开玩笑,甚至左手已经提起酒坛,阿弥这回信了这三坛见青山确实是林藏樾喝的,否则自家姑姑绝不可能这么勇。
他忙拦住林藏樾的坛子:“姑姑冷静!陛下应当无恶意,要不让我试试能不能解开?”
阿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碰龙鳞鞭,倒刺冰寒锋利,他慢慢用手指摸索着,生怕触怒了这杀伤力深不可测的法器。
谁知这龙鳞鞭只不许林藏樾自己解开,阿弥提着一万颗心,战战兢兢把龙鳞鞭从林藏樾手腕上顺利解下来。
林藏樾马上起身去拿熬汤的大马勺,满心只想给这喝多了就瞎绑人的寒老六一勺子。
阿弥慌得趴在地上,双手扒住她的脚踝:“姑姑三思,鬼帝陛下好歹救过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一勺子打下去容易,鬼帝酒醒之后整个奈何桥担待不起!
林藏樾用力拔了两次腿没有拔.出.来,她正要加点冥神威压,却看到阿弥五体贴地擡头恳求:“姑姑,算阿弥求你。放过陛下吧,他一口半都能醉成这样。”
阿弥素日懂事能干,他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林藏樾心软了:“罢了。”
“多谢孟婆大人开恩。”阿弥有种劫后馀生的庆幸,看孟婆姑姑确实暂时放下了暴力的念头,才慢慢松开手。
“你把他弄回太阴殿。”
“姑姑呢?”
“我回家睡觉。”林藏樾看都不看往前走。
阿弥急了:“姑姑走错了!那边是奈何桥。”
林藏樾直接回头调向,总算走对了方向。
还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再次折回,一把拎起看热闹的林小胖,在橘猫的吱哇乱叫中再次走远,气鼓鼓地消失在阿弥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