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樾!
林藏樾将手都贴在鬼鸟身上,紧锁修眉承受着从掌心传来的血海怨念。
鬼鸟发出哭泣哀鸣,狰狞的九首鬼脸写满无望的煎熬。孟婆几行清泪落下后,血泪从九双眼睛中如泉涌出。
突然间,鬼鸟像是被这煎熬激得记起了嗜血性情与天罚苦楚,它剧烈地挣扎着,巨翼扇动,九根长长的脖颈奋力朝树干足有六人抱的灵槐撞去,很快便撞得血肉模糊。
叶子快掉秃的灵槐枝杈接连被震断几根,砸在林藏樾身周。
她感受到鬼鸟难再平息的异动,紧贴赤羽的双手往前用力推去。冥神神息瞬间绽开明黄,席幕般将林藏樾与鬼鸟一同笼在其中。
旷野消失了,轮回井与灵槐也不见踪影,自不必说那永远到不了黎明的苍穹。林藏樾将自己与鬼鸟拉入神息幻境,纤长睫帘一动,缓缓睁开眼眸。
雾气霭霭,四周却是明亮的,林藏樾仿佛又踩在无根云端,但这回却不止她一个人。
不远处一只通身雪白的神凤背对着她,凤身不时一晃闪出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背影,又迅速合为一体。女子与神凤皆哀戚呜咽不止,闻者生悲。
孟婆的神息幻境能将生灵魂魄暂抽出肉.身之外,魂识相对,总比方才那种激烈互殴来得更容易知道一点实情。
林藏樾悄声走上前,在离神凤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默不出声耐心等待。
过了许久,呜咽声终於渐弱,神凤开口发问,是意料之中的女子声音:“你是谁?”
“吾乃孟婆,司冥府六道轮回,渡众魂无忧忘怨,不问前尘。”
“这是什么地方?”
“孟婆神息幻境。”
“为何救我?”
林藏樾垂下眼睛:“见死,故悯生。”
“我罪孽无数,不值得孟婆心生怜悯。”神凤转过身,双目通红,“为什么不杀了我?”
“天道为你留了生机,又因你罪恶太盛,将你困於轮回井。”林藏樾沈默片刻,她也不懂这个连个影子都没见过的天道到底在盘算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在类似“反正我解释不了”的时刻拿天道做借口真的很好用,“或许你还有机缘未到。”
“机缘?”
神凤展开双翼,凤翼上竟布满密密麻麻的婴孩脸孔,冲着林藏樾或哭或笑,她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神凤大人。”视觉效果太过冲击,林藏樾把目光移向别处,“有话好好说。”
“你光是看一眼就怕了,天道赐我不死,又把所有因我而死的婴灵寄於我身,这就是所谓机缘?”
林藏樾觉得这神凤的逻辑不太对劲,想到这是在自己的神息幻境中,索性壮起胆子纠正:“咱先撇开天道做的对不对不谈,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也不该害这么多无辜婴灵?”
神凤噎住:“……”
林藏樾想到神凤沦落至此的缘由,又看着它身上数不清的婴魂,修眉紧缩:“他们无□□回?”
“我只知有他们附在身上,会让我一年比一年更加嗜血暴虐,在每年七月十五来临这日吞食更多的生魂。”神凤血泪不止,“求孟婆大人垂怜,绝我此命,放这些婴灵一条轮回生路。”
林藏樾刚想说天道非不让你死我也很难办,凤翼上的婴灵面孔忽然同时放声大哭,震得她头痛欲裂。
更糟的是,神息幻境也开始震动。
林藏樾本能地想后退,可惜站立不稳,双脚忽得踩空。等她能稳住心神睁开眼眸时,幻境已被怨念彻底击碎,灵槐与轮回井再次出现在眼前,天光赤红如血。
尖锐的啼哭声还在继续,脚下的大地摇晃不止,轮回井身开始出现细微的龟裂。
苍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近,竟然低到与灵槐相接。而可怖的九首鬼鸟趴在林藏樾面前,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祈求。
林藏樾看着越来越近的苍穹和逐渐难以自控的鬼鸟,觉得神力既已在先前的抢魂斗殴中耗尽,横竖这回躲不过去了,干脆心一横,将双手再次覆上鬼鸟暗赤羽身。
掌心蕴满的冥神神力耀眼到刺目,强悍不绝地注入九首鬼鸟心脉间。
神力掀起狂风大作,把林藏樾的墨发全部鼓起。右腕伤痕灼烧般疼痛,仿佛在拼命阻拦,她咬紧嘴唇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始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旷野不再愤怒震动,哭声慢慢止歇,灵槐树枝不再折断坠落,天光恢覆静谧的暗青,神凤九首合一,赤羽渐渐淡去,重新变成雪白的颜色。
林藏樾无力地垂下双手,神识微弱混沌,只觉得自己一滴也没有了。
天地回旋,远处一座熟悉的古朴石桥出现。桥的另一边灿阳千里,映着依稀能辨出轮廓的玄影,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奈何桥走去。
悦耳的凤凰清鸣在身后响彻,雪色羽翼迎风展开,在轮回之上盘旋鸾起,振翅远飞。
午时正好的日光中,神色冰寒的鬼帝把忘川水生生冻得不敢恣意高声语。
寒昭烬在奈何桥头负手而立,剑眉斜飞入鬓,通红的眼眶微微眯起,双目半刻不移,眨都不眨地盯着桥上,眸光中怒意难掩。
龙鳞鞭留下的灵迹自昨夜便开始生异,至一个多时辰前忽然躁动不安,鞭身渗出点点血迹,把寒昭烬拉扯得心烦意乱。
他跟随灵迹来到这里,可发现自己除了在奈何桥头外候着之外,别无他计。
熬汤大锅没了大马勺在身边,看起来有些许落寞。一旁静立的窄桌砚墨早已干涸,狼毫整整齐齐挂在笔架上等待主人归来。
青黑镇尺压住空白宣纸,纸角被微风轻轻扬起,又被吓得老老实实回归原地。於是轻风识趣,直接绕过鬼帝逃之夭夭。
忽然有微弱神息从奈何桥的另一边传过来,寒昭烬神色一动。
曳地黄纱终於出现在奈何桥上,可他等来的人竟然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寒昭烬的印象中没有这般模样的林藏樾,脸色和嘴唇苍白得吓人,如同素雪铸成的胎薄瓷器,额间冷汗顺鼻尖滴下,连那双平日里永远霸道劫持七尺日光的明眸也失去了流盼生辉的光彩。
她扶着奈何桥半走半拖地前行,双手抚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残缺深浅不一的血手印,脚步虚浮得厉害,踉踉跄跄地走下奈何桥,扶着黄石桥栏停住脚步,头垂得很低,像是没有力气再往前多走半步。
“孟婆?”寒昭烬大步走到林藏樾面前,一心怒意到嘴边不听话地转了个弯自行跑远,声音难免轻下来,“……林藏樾。”
林藏樾闻声擡头,疑惑地看着他,似是分辨不出是真是幻,满是鲜血的手缓缓擡到一半,像是想要触碰眼前的人,但她的目光在仍在流血的指尖停留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寒昭烬皱起剑眉,英挺眉宇间涌起的不止愤怒一种情绪。
良久,林藏樾终於勉强直起身,气若游丝:“你。”
“嗯。”寒昭烬点头,他觉得自己喉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厉害。
林藏樾露出一点笑意,用气声重覆道:“是你。”
寒昭烬有些不自然地把眸光投向别处,别扭道:“孟婆姑姑不要误会,本座不是特意来奈何……”
来不及等他把话说完,林藏樾口中突然喷涌出大量鲜血。
黄纱衣被染得通红,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副仍然不敢置信的神色。
直到最后一缕神识湮灭,林藏樾的眼帘缓缓合起,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无靠无依地倒下。
“林藏樾!”
寒昭烬惊得沈声低唤,顾不得作其他反应,扔掉没编下去的借口伸出双臂,把快要倒地的林藏樾接在怀里。
靠在不知是谁的怀中,林藏樾又置身於一场真实却陌生的梦境。
这一回,她站在宫殿前青石铺就的广场正中央。
隆冬黄昏里,北风凛冽,一列身着冬衣的宫娥手捧火折低眉垂目从她身侧走过。残阳没去,天色在宫娥裙摆摇曳几步间变得青暗晦涩。
远远望去,玉阶上神霄绛阙,威严迫人。
“腊月初六,太平有象,各殿掌灯,小心火烛——”
尖细的声音在风声间回荡,身前有宦官模样的人满脸堆笑,挑着宫灯在前方引路。
而她身穿冰凉沈重的盔甲,跟随摇晃灯火大步向金瓦赤梁的巍峨宫殿走去。
踏过高耸宽阔的百步高阶,迈进沈重高大的门扇,她走到灯火通明描金饰玉的大殿正中单膝跪下,冰凉的玉石地面窜起森然寒意,透过衣料钻入骨血。
朱阶玉栏之上,炭火焚香袅袅,仙鹤造型的金灯衔起莹莹烛火,金丝幔帐坠着一排大小均匀成色极佳的东海明珠,透进殿中的一缕寒风让明珠撞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幔帐后,华服攒龙,珠帘摇晃,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难得欣喜:“爱卿回朝了。”
林藏樾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末将已奉命攻下西北十六州,特进宫覆命,愿四海归顺,圣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