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见了什么
有股强悍神力从额间灌入心脉,稳住凌乱虚弱的神息。
可神识还在猛烈起伏冲撞,哭喊着想要逃脱,千钧顽石压住梦境的出口,林藏樾醒不过来。
她浑身冷汗直流,匀长修眉拧成难解的结,睫帘如受惊的鸦羽抖动不止,嘴唇变成青白颜色。双目紧阖,染血的修长脖颈在枕榻上左右来回挣扎,双手先是攥住被褥,后又觉得像隔着什么似的,干脆一把放开。
龙鳞鞭痕缠绕的右手尚且被附上的鬼帝神力稍微拉回几分力道,左手指尖则生生刺入手掌,热血顺着指缝流到皓腕间。
寒昭烬拿着温热的帕巾再回到床榻前时,林藏樾已经又是血污沾身。
林小胖在床前急得“喵喵”直叫,他无措地坐在床边,不知该如何替她擦净。
血流如注,腥气充满孟婆庄。寒昭烬思索片刻,利落解开束袖,掰开林藏樾陷入掌心的手指搭在自己肌肤微凉的手臂上。
滚烫血指一覆上便狠狠抓住,林藏樾仿佛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把在梦境中忍受的所有皆凝於指力中。
寒昭烬微微俯下身,另一只拿着帕巾的手不甚熟练地轻擦过她被汗泪湿透的脸和沾血的下巴。
他包裹在帕巾里的手指偶尔不小心漏出碰到林藏樾的脸,却像是被烫到般在眨眼间缩回。
帕巾很快浸透冷汗长泪,淡淡的血色晕开。血指箍得更紧,寒昭烬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眸,专注地为难着该如何离开床前去换条干净帕巾。
林藏樾忽然从梦里抽泣出声,擡起右手抓住他的手臂。
这回轮到帕巾无措,只能自愿啪嗒掉在地上。
而保持着拿帕巾姿势的鬼帝不敢动弹,桃花眸正对上林藏樾的脸,没有挪开。
她一定正在做什么极为可怕的噩梦。
梦里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和焚心裂脉的焦急,像是有人在她面前把她的至爱活剐,又像是正目睹一场因为自己而起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阻止。
林藏樾紧阖的眼眸涌出大量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寒昭烬蓦然觉得心中一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眼泪和脸颊,怪异陌生的感觉从指尖传过来。
“林藏樾。”寒昭烬低声喃喃,漆黑无光的桃花眸闪烁着疑惑覆杂的情绪,“你梦见了什么,本座该怎么办才能让你醒过来。”
“你该来杀了我——!”林藏樾突然哭喊出声,右手放开寒昭烬的手臂,如同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向前探去,连带身体跟着坐起。
可伏着身体寒昭烬的另一只手还被她抓住,根本无处躲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与林藏樾结结实实撞了满怀,而他似乎是怕林藏樾本就几乎将神力耗尽的单薄身体撑不住,鬼使神差地伸手扶住林藏樾的肩。
林藏樾沈浸在噩梦的馀韵里,寒昭烬任由她伏在自己肩上整个人浑身颤抖,扶住她的手别别扭扭轻拍几下。
看起来非常的像某种出其不意却缱绻难掩的尴尬相拥。
林藏樾只用了须臾便反应过来,她转过惨白的脸看到寒昭烬的侧颜,惊吓过度猛地一推——
毫无防备的寒昭烬从床沿摔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林藏樾震惊:“你…你想干什么?”
“……”鬼帝坚强地爬起来,整整衣衫,相信自己只要恢覆冰冷的神色,就没人看得出自己的大冤屈和摔得生疼的腰:“七月十五轮回井异变,你神力损耗将近昏倒在奈河桥头,本座刚好路过。”
林藏樾低头看到半个自己都沾着血污,昨晚在轮回井中用尽全部神力渡九首鬼鸟之事站在“现实”这一头,慢慢拉回她被梦境扼住的理智,逐渐驱散关於噩梦的记忆。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功德一夜间暴涨数万份,想来应该是渡了鬼鸟与婴灵所得。
林小胖跳上床拱进林藏樾怀中,她稍微动动身体,全身血脉筋骨像是被拆了一遍又重新组装起来,陌生的神息在心脉中澎湃,暖意丛生。
自己脸上的冷汗和血迹已经被擦净,而面前寒昭烬额发散下一缕,手臂上几道血指印间还有指甲划出的细长伤口。
看起来确实如鬼帝所说,林藏樾平覆着心绪:“……多,多谢陛下又救了我?”
寒昭烬面无表情,甚至有些生气,声音闷闷的:“本座只是刚好路过。”
林藏樾觉得奇怪,这句话他明明已经说过了,但鬼帝毕竟在鸠荼阴佛母和奈何桥前救过自己两回,而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向鬼帝道过谢。
她躺在床榻上,衣衫已经脏乱得没眼看,而寒昭烬站在床前束袖解开,看起来也不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禁欲模样。
此情此景简直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偏生在这时,阿弥与漓九两人从孟婆庄大门冲了进来,呼喊此起彼伏:“姑姑回来了吗?”
“奈河桥头怎么只有一滩那么大的血迹?!”
“姑姑有没有受伤?!”
“姑姑!”
“姑——”
漓九撞在突然止步的阿弥身上,两人叠摔在鬼帝脚边,趴在地上擡眼好奇又畏惧地看着鬼帝。
四人都感觉自己社死得明明白白。
林藏樾扶额不忍直视:“别咕了,全须全尾在这儿呢。”
漓九把疑惑脱口而出:“鬼帝站姑姑床前干嘛呢?”
寒昭烬垂眸,眼尾馀光霜刀一般扫过两个小鬼吏。
林藏樾:“……都出去。”
阿弥心虚,不敢跟鬼帝有目光接触,但是孟婆姑姑显然不太好的模样还是让他担心不已。他拽起吓懵的漓九,两人只用了片刻功夫便搬来热水注满屏风后的木桶,又找出一套干净衣衫放在林藏樾床头,躬身行了个礼后互相扶持逃窜出孟婆庄,仿佛后面有野狗在追。
林藏樾托腮看向仍然停在原地没有要离开意思的寒昭烬发愁。
“陛下,鸠荼阴佛母之事属下一直想找机会道谢,言语单薄不堪重恩,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倾力相报。这回…这回也多谢陛下。”
“你在轮回井遇到了谁?为何损耗这么多的神力?”
“九首鬼鸟。”
“九首鬼鸟?”寒昭烬愕然,纵然他是鬼帝,也从未去过轮回井,听到着传说出的凶凤难免惊讶,再看林藏樾几乎丧命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呼吸艰难,“你以神力渡鬼鸟?”
林藏樾十分不好意思:“又是这副乱七八糟模样,见笑了。”
话中含着阴佛母之事,寒昭烬沈默了,他不确定喝醉的林藏樾还剩多少记忆,小心试探道:“七月初七,本座那天晚上……”
林藏樾一脸真诚的不明所以,等待他的下文。
寒昭烬看到她这般神色,暗暗放下心:“本座那天晚上听说孟婆的新话本售出数千本,生意兴隆。”
“陛下是说《三少爷营业手册》?”林藏樾过於震惊,甚至念出自己起的烫嘴话本名字,她心想这人在这时提起这句简直莫名其妙,难道他那天去鬼市是为了看话本卖出多少,顺便监督自己纳贡赋?
她没来由地有些失落:“那日在鬼市看到陛下,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寒昭烬挑起眉尾。
“没什么。”林藏樾云淡风轻地摇头,“陛下放心,贡赋定会足额交纳,半份不少。”
寒昭烬面露满意,点头道:“那就好。”
果然!林藏樾心中冷笑呵呵。这个老六就惦记那点贡赋。
“陛下,属下的感激之心自是天地可鉴。”林藏樾勉强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指指床头的衣衫又冲着大门做出“请”的姿势,“可我还没说要以身相许呢。”
寒昭烬的神色绷不住了。
阿弥和漓九躲在门外数丈远的地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看到鬼帝满身低气压地走出孟婆庄,在门前十馀步的地方停住,又走回去把庄门轻手合紧,然后转身彻底离开。
鬼帝玄色身影顺着忘川消失时,漓九抹汗,总算敢出声说话:“吓死我了,我以为刚刚在庄里鬼帝要用眼神杀了我。”
阿弥深有同感地点头,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姑姑看起来像是跟谁打了一架?”
“等姑姑收拾好了,我们去问她,还好今日投胎的生魂不多。”漓九从腰间抽出司录殿送来的名册翻看几页,还是觉得今日对他一个鬼来说都太过迷幻,“可是鬼帝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孟婆庄,要不是知道他冷面无心,我还以为……”
阿弥联想起七月初七奈河桥头的惊魂一夜,神色一紧,仿佛鬼帝的眼睛又在背后瞪着他,紧张嘘声道:“小声点,别被鬼帝听到。”
漓九环顾周围一番,迷惑极了:“他不是走了么?”
阿弥一副“是你不懂”的表情:“鬼帝无处不在。”
被热水温柔包裹着洗去血污与冷汗,林藏樾这才缓过神来。
寒昭烬的神息在她的灵脉中平缓流淌,与新到账的功德一起愈合着体内看不见的灼痛伤口。
她的双眸呆呆地望着屋顶,梦境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闪回又隐去,终於彻底消失在记忆中,再也抓不住。
林藏樾闭上眼睛,沈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