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野鬼村
在寒昭烬饱含刀光剑影的冷冷几语和曲敬谣说不上哪里奇怪的恭敬有礼中,林藏樾总算明白了来者何人。
那个已经死死贴在白泽圣神两米距离内的红衣男子自不必说,恨不能把“我就是《三少爷营业手册》的三少爷”刻在脑门上。另一个竟然是天帝第七子庚川,今日是陪李三太子找上门来的。
这能排得上六界最强神二代了,六界少有人敢提其名讳,皆尊称其为“七殿下”。
但少有人中必然有冥府里整日臭脸谁也不屑的酆都鬼帝寒昭烬。
七殿下与李三太子刚入太阴殿时,林藏樾便感到寒昭烬浑身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冰冷却内敛的敌意。可敌意中若隐若现的不明所以似乎也同样困惑着寒昭烬,让他没有立时再下一道逐客令。
寒昭烬停在原地,抱臂霜冷相对:“庚川。”
“鬼帝陛下,今日小神来冥府叨扰了。”七殿下毫不在意寒昭烬的不善态度,微微颔首垂眸,矜贵有礼,仙姿天成,俊采神飞。
与鬼帝虽然英俊无双但冷天怼地的阴鸷气质不同,这位长身玉立的好看上神总带着一股容纳天地山河的温润气度,嘴角一颗浅浅小痣,笑起来时如同世间叩起万物拔节的煦风。
寒昭烬斜挑起飞霞眼尾:“你与李三太子来冥府是为孟婆话本之事?”
“正是。”七殿下望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三太子的样子,又弯起眉眼清声一笑,“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哦。”寒昭烬接话接得无比自然,毫不留情,“没什么事就都走吧。”
林藏樾丶曲敬谣:“……”
七殿下却不恼,仍是含笑道:“果然打扰了,鬼帝陛下放心,等李三太子……我们就走。”
林藏樾不断告诉自己,寒昭烬说出这话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护住自己不被掀摊子,但看现在的局面,人家可能根本不会有掀摊闹事的可能,鬼帝这样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可万一寒昭烬与七殿下曾有什么过节龃龉呢?
林藏樾抱紧自己的小竹杖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个清奇脑回路返场,雪上加霜冒犯这位看起来清俊温雅的七殿下,或者干脆视死如归惹怒寒昭烬。毕竟她就算在神力无损之时,也没有跟天界上神和冥府鬼帝对着干的胆量。
寒昭烬冷哼一声,把气氛推向尴尬的顶点,林藏樾的眼睛在太阴殿内四处打量,甚至宁愿再见见初次来这里时蹿出深池的双龙。
七殿下泰然自若,识趣非常:“今日来冥府,小神受父帝所托想查看鬼吏名册。若有哪些冥神鬼吏魂债将尽且有天界仙根的,不耽误了飞升才是。”
寒昭烬把脸转向曲敬谣:“有劳司吏阎王。”
曲敬谣领命,引着七殿下走出太阴殿,两人很快走远。而李三太子还在旁若无人地跟在白泽圣神身边,笑得像只见眉不见眼的大型犬,即使两人还隔着礼貌社交距离,都让寒昭烬和林藏樾觉得没眼看。
寒昭烬轻轻翻了个白眼,负手径自往殿外走。
“陛下,你去哪儿啊?”林藏樾福至心灵啥都懂了,忍不住为寒昭烬这“看不惯我就走”的良好心态转换点赞,白泽方才已经消去痛楚,让她终於能把竹拐收回手中,一路小跑跟上。
“属下陪陛下去。”林藏樾无比乖巧,浑身上下都在默声合唱“带我走”。
“去找司野阎王。”寒昭烬步伐很快,乌发从寒玉冠间如瀑垂下,手指修长青白,随手将龙鳞鞭别在身后束腰间。
“啊?”林藏樾停住了,“司野阎王不是只有每月初三营业么?”
寒昭烬已经走到了殿门口,在一片灿然天光中回头:“你去不去?”
鬼帝亲自出面,当然要去!林藏樾莞尔,快步走向寒昭烬。
太阴殿前长阶三千,放眼皆是起伏不尽的巍峨山峦。玄衫鬼帝清瘦颀长的身影在这长阶上来往过无数回,即便曾有过形形色色的鬼吏在侧,那股疏离孑然的感觉却从未消失过。
而今日有一位黄纱曳地的明眸女子提起裙摆快步奔向他,手中横拿竹杖,看起来奇奇怪怪又有些可可爱爱。她在离鬼帝三两步远的地方与他并排走着,脚步轻灵如雾,於是孤寂的太阴长阶上不再静谧无声。
“陛下,您和七殿下以前认识么?”
“可能见过一两次面。”
“那你为什么要赶七殿下走?”
“人多嫌吵。”
“好吧。”
“走快些,你要在申时前赶回奈何桥熬汤。”
“哦,陛下这么严格的吗?”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哈哈哈哈……”
若说地府的终点是奈何桥轮回井,那么鬼门关后的一段路途便是起点。林藏樾来地府的时日太短,整天埋在孟婆庄与奈河桥头或熬汤或写话本,三不五时的负伤遭祸,所以她除了酆都城外,地府间还许多地方没有去过。
比如落满不舍眼泪的望乡台,写尽前世今生的三生石。
经过金鸡山时林藏樾着实狠狠捏了一把冷汗,一群群凶神恶煞的雄鸡在路旁山间怒目圆瞪,喙似铁钩,看起来比恶狗岭那群满嘴利齿滴着血色口涎的黑犬还更要命。
好在寒昭烬所过之处,冥神威压吓得寸草不生,她维持着肃穆镇定的神色稍稍错步跟在鬼帝身后,黑犬发出恐惧的低哼压低脑袋步步后退,雄鸡也藏得鸡冠难寻,让林藏樾理解了狐假虎威里那只省心的狐狸。
远远出现一片村落,苍穹似是被铁钩扯下来一般骤然变低,云翳聚散,天光变得暗沈,把万物轮廓描出一股阴郁,仿佛随时会下起滂沱暴雨。
毒蛇一样的阴风缠绕上来,却静得没有半点声响,连一旁阴槐枝叶摇动都是无声默片。
又往前走了不远,寒昭烬停下脚步:“到了。”
枯草丛生中,立着一块陈旧墓碑,上面用殷红鲜血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
野鬼村。
那写字的血像是刚从谁的筋脉中抠挖出来的一般,顺着笔画向下粘稠地流动,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面前的村落空无一人半鬼,但却如同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打探,强烈地被窥伺感让人牙根发酸,让经历了鸠荼阴佛母与九首鬼鸟之后的林藏樾,终究忍不住重新把怂这个品格捡了回来。
“陛下,”林藏樾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司野阎王难道在野鬼村中?”
“司野阎王不在迷魂殿的时候,呆在野鬼村的时候最长。”寒昭烬的脚步没有犹豫,仿若在酆都城内信步一般朝野鬼村深处走去。
林藏樾当然没胆量自己停在这里,跟上鬼帝脚步的时候,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迈过了一条无形无色的界线。
风声骤然清晰,破旧的房屋连成片,错落在空空荡荡的小道两旁。野鬼村像是某个水乡村落,莫名的水声淙淙入耳,青石板铺就的窄道不容车马走过。
破烂不堪的酒幌子在无精打采地摆动着,对面像是一个打铁铺,烘炉中哔哔剥剥的燃着烈火,旁边放着烧红的铁器和一盆怎么看怎么像血的不明液体。再往前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兽圈,里面凌乱堆着干草料,粗粗掩着已变成白骨的山羊头。
“吱呀——”
突然有窗户打开的声音,林藏樾猛地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支摘窗缓缓被撑起,可屋内乌漆漆一片,开窗的不知是人是鬼,连个影子都不见。
林藏樾的心开始狂跳。
如果现在有一群野鬼正面袭来,她可能不会害怕,但是这种哪里都没有鬼影但分明到处有鬼,并且随时可能从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感觉,实在非常吓人。
寒昭烬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带着林藏樾沿着羊肠青石路间曲折穿梭,步伐坚定地像个令人叹服的无神论者。
云阴加重,隆隆雷声由远及近,压得整个野鬼村喘不过气。
林藏樾才将嗅到一股雨前的土腥气味,走在她前面的寒昭烬突然停住,转身对她伸出手:“把竹杖给我。”
林藏樾不明所以,但此情此景寒昭烬作为唯一有可能帮忙镇鬼的人,她自然有求必应。
寒昭烬拿过竹杖,掌心稍稍握紧,竹杖一端便劈裂成十数条,折回成伞骨模样,一边用左手凝起简单神决,一层仿若透明的油纸从竹条间生成伞面。
随后他在林藏樾恍然大悟的眼神中,朝她走近两步,竹伞将两人覆於之下,像笼起一片天地。
片刻后,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闷声入耳。林藏樾看到满眼血红,她擡起头,看到血雨把透明的伞纸洗的通红。
寒昭烬的脸被殷红伞影映出诡异的血色,桃花眸专注地看着林藏樾,良久后才轻声开口:“快到了。”
说完,他转过脸,撑伞继续前行。血雨细细如丝,试图刺入伞面又被寒昭烬的神决挡回,林藏樾走在他身侧,神识忽然有些错乱。
好像……也曾经有那么一把赤伞,伞下也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可那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事呢?
要比现在更冷一些,可满目血色是一样的。
她努力地回想着,正感到被白泽疗愈的痛楚有回笼之势时,寒昭烬突然停住,站在一间门窗紧阖的药铺门前。
血雨变得滂沱,倾泻直下。寒昭烬握紧伞柄,瞳孔一缩用神息震开结着蛛网的格扇青门。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相伴而来的,还有蛊人心魄的低沈嗓音: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