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野阎王
血雨织生赤烟,寒昭烬撑着已经完全变成鲜红的神决竹伞,为林藏樾遮去雨幕。
药铺里面的人临窗低头而坐,坐在双手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我说过,不必来。我救不了你。”
林藏樾震惊了,她也许不记得那些破碎的梦境到底该如何拼凑,但却非常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药铺里的人。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对鬼帝说的。
林藏樾眼含愕然,侧过脸看着寒昭烬。
他怎么了?
“不是我。”寒昭烬面无表情,“孟婆为渡九首鬼鸟与数万枉死婴灵耗尽神力,司野。”
司野阎王闻言擡头,林藏樾终於看到他的模样。
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甚至还有一些未脱的年少青涩。
一缕额发垂下,高窄的鼻梁挺而锋利,颧骨高凸,脸颊瘦削,微微有些缩腮,眼帘薄得能看到青紫血管,眼窝深陷,瞳仁墨黑,目光在柔软纯净与杀伐狠虐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像是一个会诚心在佛前叩拜听经的嗜血之人。
他手中拿着柳叶宽的锋利刀刃,正在对一个半尺馀高的柳木雕雕画画,木屑散了满桌。
是个很帅的变态。
林藏樾总结了自己对司野阎王的第一印象。
“孟婆?”司野阎王眉尾眼梢斜乜过林藏樾,透出的眸色如寒水利刃,长指随意轻甩,刻刀“啪嗒”掉在桌上,滑出一段距离。
林藏樾颔首行礼:“是在下。”
“不治。”司野阎王扫了林藏樾一眼便直接拒绝,他重新低头拿过砂纸重新专注於打磨手中的柳木雕,额发散下更多,遮住修狭的眼睛。
“司野。”寒昭烬字音加重,林藏樾却并未感到神息威压多出半丝,素日里的霜冷不知在何时悄悄卸下大半,一点怒意也无。
他只是又重覆了一遍:“司野。”
然后便静静等在门口,直到司野阎王停下手中打磨的动作,把柳木雕如同稀世珍宝般双手捧到一旁的木盒中轻轻放好。
寒昭烬睫帘微敛:“多谢。”
鬼帝在道谢?!
林藏樾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她回过头,看到寒昭烬漆黑的桃花眸示意她可以进去。
林藏樾踏进药铺后,寒昭烬才收起神决竹伞,跟在她身后走入。
草药的气味更浓,闻之心清如水。
靠墙的一排排深青药格没有标写药名,严丝合缝直撑到二层楼阁最顶,前面高柜放着的铜称和捣药石臼一尘不染。一摞宣纸齐如刀切,旧旧数只湖笔按粗细由右至左挂在笔架上,皆已洗净晾干,偶尔随风一晃。东侧泛出釉光的柳木架分门别类码着书册,对面则是司野阎王雕木所在的桌案。
除了桌案上的木屑与刻刀还未收起外,屋内陈设整洁简单到极致,仿佛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会在某个时刻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再无归期。
林藏樾与寒昭烬走到他面前,看司野阎王眼眸静默低垂,安静又耐心地将木屑收起。
他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收好木屑后拿过帕巾将手指擦净,随后将帕巾整齐叠好放在一旁,取出脉诊放在林藏樾面前。
“坐。”
司野阎王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轻,与窗外雨幕奇异契合在一起,像是怕惊扰了谁,又像是怕打扰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满屋井然无声的死寂。
林藏樾心间莫名涌出沈重而缓慢的悲凉,仿佛有巨石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让人直想落泪。
她暗暗稳住呼吸,坐在案前伸出伤痕快要痊愈的右腕。司野阎王用三指虚覆在自己的脉搏上,只消须臾,他便移开了手。
“渡难渡生魂,神力损耗过竭。好在孟婆大人日日有功德入魂,鬼帝与白泽圣兽以神力护住神脉,性命无碍。”司野阎王如同亲眼所见般将林藏樾这些天的经历尽数说出,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停顿犹豫,眼神亦未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刻。
寒昭烬紧握在身后的手指泄了力气,用“然后呢”的眼神询问。
司野阎王:“孟婆来地府时日不长,神脉未通,故不能自愈。在下为大人抓副药方,佐以每隔五日以幽萤骨针施针通脉,两个月内可恢覆如初。”
“拜谢大人。”林藏樾听到自己有机会摆脱半残废的状态,心中难免轻松几分,嘴角含起很浅的笑意,“可惜在下现在没有神力,召不出大笔功德,等他日神力稍有恢覆,必呈上巨额功德为报。”
“不收功德。”司野阎王沈沈开口。
“那在下该如何向司野大人表示谢意?”
林藏樾有些不好意思,难不成自己就让人家白白费力医治?
司野阎王没有答话,起身走向药柜,路过寒昭烬时他停住脚步,微微皱起鼻子:“阴玉锥刺心脉?陛下,你确实是厌了这永不能踏出半步的幽幽冥府,也厌了日覆一日无趣生机。”
他说出这话时毫无情绪,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与他完全无关。说完之后便继续往药柜走,脚步轻慢,如同被抽去魂魄的行尸走肉。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寒昭烬冷冷呛声,但司野阎王已经在药柜前研墨提笔,显得他的呛声像是一拳打到空气。
林藏樾浅笑僵住,听出了其中凶险。
可阴玉锥虽为利器,却难伤魂魄根本,司野阎王话里为何透出寒昭烬命不久矣?又为何在他们还未踏入药铺时便提前开口说他治不了鬼帝?
她觉得脑子里缠起乱麻,站起来正面直视寒昭烬,抿紧的嘴唇在不易察觉地发抖,神色中有不解,有感激,有急切。而鬼帝眼尾飞霞的桃花眸像永不见底的深井,只将这一切吞於井底,没有半分回应。
司野阎王写好了药方,搁笔的瞬间,高至穹顶地药柜忽然有十数个抽屉利落弹出,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珍奇药材汇成游蛇,稳稳落在柜案上放好的油纸中。
他浑不在意身后孟婆与鬼帝间沈默又覆杂的对峙,麻绳在指间缠绕,将药包好后打上繁覆绳结,走过来递给林藏樾。
可孟婆的目光还停在寒昭烬的脸上,一时无法分神去接司野阎王递来的药。
林藏樾:“阴玉锥刺血为何会伤陛下至此?”
寒昭烬面不改色:“司野阎王爱开玩笑。”
司野阎王递药的手停在半空,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今日头一回出现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的生动。
林藏樾:“属下现在残的是神力,不是脑子。”
寒昭烬:“司野在胡说八道。”
并没有招惹这两人的司野阎王:“……?”
林藏樾觉得自己心里怒气冲撞:“陛下若是执意不认,非要属下承此重恩,那我只有去问司吏大人实情。”
寒昭烬:“司吏阎王以后一段日子会非常忙。”
就算曲敬谣不忙,他也会让司吏大人忙到之后一段时日里根本没机会被林藏樾找到。
林藏樾放大招:“若陛下真的以命相救,我唯有将这条性命还给你这一条路可走。”
寒昭烬一口咬死:“司野总共也没医过几个鬼,他看错了。”
司野阎王终於不耐烦炸毛,手在半空来回犹豫一番后,把药一把拍到寒昭烬手中,一边对林藏樾道:“寒昭烬虽然在鸠荼阴佛母庙中救过你,但后来又拿龙鳞鞭缠伤过你的右腕,你们二位算是扯平了,现在拿上药马上请回,明日再来施针。”
“啊?”林藏樾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她露出右腕,另一手指着上面几乎已经看不出印子的红痕:“这…这是你干的?!”
寒昭烬面色变得非常尴尬,目光直接打闪回躲避,看天看地看窗外血雨。
“不对啊,那天我在奈河桥头喝见青山,然后……”林藏樾皱起眉,怎么也想不起来,连个破碎的画面都没有。
司野阎王:“见青山?孟婆大人喝了多少?”
林藏樾努力回忆:“大概三坛?”
“见青山是冥府最烈的酒,寻常鬼怪喝上半坛便人事不省,孟婆大人连饮三坛,实属鬼中酒仙,记不得酒后发生了什么再正常不过。”司野阎王阴沈地勾起嘴角,多少带些报覆心理地无情拆穿,“鬼帝就不一样了,见青山他只有一口半的酒量。”
“一口……半?”
林藏樾再次震惊,直楞楞看了寒昭烬片刻,直接破功笑了出来。明明长了一双杏眸,可笑起来时总能弯成两完清风拂过的新月,贝齿瓷白,脸颊上的酒窝撑起醉人清甜。
寒昭烬的目光先是在林藏樾脸上停留片刻,而后挂不住脸直接自己转身走了:“申时前你须回奈河桥头熬汤。”
林藏樾转向司野阎王:“真的吗?”
可司野阎王在看到她的笑颜后,脸色忽得变了,不再是静如死烬,也不是方才的阴沈不耐,而是满脸的惊喜与期待。林藏樾甚至看到他眼中滚动的水光,像是一只终於盼到谁归来的小狗。
林藏樾不知所措:“司野阎王,你怎么了?”
寒昭烬停住脚步。
司野阎王一把抓住林藏樾的手腕:“孟婆大人,可否与我到三生石一看?”
林藏樾被他抓得生疼,她费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
“司野,”寒昭烬快步走回来,挡在林藏樾身前,“她与他无关,你从第一眼便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万一呢。”司野阎王像是下一刻便要哽咽,他看向林藏樾,“孟婆大人,你已经答应在下了。”
林藏樾边点头边不自觉退后几步,腰撞到了坚硬桌角。
好疼。
林藏樾忍不住想倒吸凉气,可面前的司野阎王竭力忍着心绪,寒昭烬拧起剑眉,神情说不上是怒意还是不忍,她只能生生将疼憋回去,低头没有目的地乱看掩饰。
於是那个精致木盒钻入视线,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五个柳木雕成的小人。
这些小人雕画着同一人的身姿容貌,神色不一,栩栩如生。林藏樾本不觉得这些小人与自己有什么相像之处,直到她看到那个司野阎王最后放入盒中的木雕像。
是一张甜蜜的笑脸,眉眼弯弯,酒窝盛醉,与她的笑意有六七分神似。
林藏樾突然猜到那股挥不去的沈重悲伤源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