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影峰(三)
林藏樾傻眼了。
这人是谁?脑子是不是有泡?张口就造谣自己是叛将?真正叛将的证据在她手里呢!怎么解影峰还不给人说话解释的机会呢?
不能开口为自己说话,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高高举起手抖搂拼凑出的染血纸条。
“六月十七,戌时末,更槌响三,由内攻之。”没成想先说话的是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他跨马立於异族铁骑最前,用生硬汉话一字不差地说出了纸条上的内容,“和谈时将军半点消息都不透,本王还以为这张小纸条不作数了。”
谁给你递过小纸条?!林藏樾惊得下巴都掉了,还是不能为自己辩解半句。
另一头的本朝军马顿时陷入不可置信的鸦雀无声,为首的将领策马从林藏樾身旁掠过,披着重甲的长臂一伸抽走她手中的一把碎纸。他的脸几乎被铜盔全部遮住,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这双眼睛正看着碎纸上的字,仿佛要将那血红的细长宣纸盯出火焰来。
“将,将军……”他的声音在颤抖,“你真的叛了本朝,领圣旨时末将本来还不敢完全相信……”
林藏樾只能疯狂摆手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在这继续用嘴却无法出声的时刻,她突然想到一个词。
有口难辩。
“这是将军送来的另一份大礼吗?”异族首领看着对面狂妄道,弯刀铁骑齐声发出一阵大笑,而在他们的身后,有更多铁骑踏着天际最后一道晚霞出现。
本朝军马将领更加震惊,他拉住受惊的马匹,不可置信道:“将军,你——”
战角重新响起,无数铁蹄踏过还未凉透的尸骨与不能归乡的冤魂,向着厮杀疾奔而来。林藏樾看到冰凉的刀刃和玄色盔甲相触,随后热血成簇飞涌至风中。
草原的初月弯如银钩,在白昼还未完全退场的暗蓝苍穹高高挂起,清澈悲悯地注视着这场由处心积虑编织成的屠杀,人人皆在其间做无辜弃子的棋局。
但林藏樾此刻全然顾不得自己到底比窦娥冤多少,因为她忽然发现两军交战之馀,都在厮杀之馀疯狂地追击自己。
异族首领一刀斩下来袭兵士的头颅,鲜血懂事得不敢多停留半刻,洗出刀刃更加寒利的锋芒,他从林藏樾的侧后方策马追过来:“将军,不如入我族做最尊贵的客人。”
客你个弯月圆刀!林藏樾一脚踹开试图拦住自己的异族兵士,闪身往兵士密集的地方跑,试图用人群挡住异族首领的马蹄。
就在这时,本朝将领手挥长矛迎面朝她冲来:“将军,为何要叛?”
林藏樾:“……”
一个两个都是惹不起的主,她当场调转脚步。
这是解影峰的幻阵实在让林藏樾捉摸不透,一刻钟以前的她以为破阵之法是为自己洗冤,一刻钟以后的她悟了,解影峰其实是想给孟婆开个大逃杀专场。
东躲西藏好一段时间,草原上的尸体又多出许多。天完全黑透的时候,交战近於尾声,林藏樾的体力也跟着耗尽了。
她站在愈堆愈高的尸山旁,眼睁睁看着异族首领的鋥明弯刀从本朝将领的胸口横穿进去,然后高高拔出,鲜血如扬起的海浪,轰轰烈烈宣告又一场近乎屠.杀的胜利。
林藏樾觉得心魂一晃,如梦初醒的悲痛袭来。血色草原在本朝将领倒地的一刻变成无声默片,不断冲击着她的神脉。
“蒙副将!”神息激荡,林藏樾终於开口出声时,竟然脱口而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没听过的称呼,拔腿向本朝将领跑去。
孟婆神息冲出巨大的环形风浪,把异族铁骑震得人仰马翻,惨叫和马嘶中都夹杂着恐惧。异族兵士在痛喊,在用林藏樾听不清的声音说话,但她只大步跑向快要气绝的将领,跪在一旁用双手徒劳堵住他胸前不断冒出鲜血的窟窿。
“不是将军。”被林藏樾称为“蒙副将”的将领说出了与之前死去的兵士一样的话,只是语气更加确定,仿佛就算即刻死去也无不甘,“末将知道,不会是将军。”
林藏樾不受控地又问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不要回朝。”蒙副将说完这句话,用尽气力把那张染血的纸条塞进林藏樾的手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蒙副将,蒙副将!”林藏樾嘶哑的喊声如在空荡无人的荒野里回荡。
对方的首领从尸堆中站起,向林藏樾跪在将领尸首前的背影走近。他一边用袖子擦拭沾上腐血的弯刀,口中低低反覆念着一句异族话,铁骑们纷纷跟着开口,语调怪异的雄浑嗓音蔓延开,他们慢慢围上来,像是某种诡异的祭祀。
林藏樾不知为何,明白了他们口中不停重覆的那句异族话,是在说自己是“妖女”。她把纸条握在掌心中,在呼啸的风中回过头时,杏眸充斥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恨意和杀气。
杀了他们。有个声音在脑海里蛊惑,她站起身,迎着离自己只剩十几步远的异族首领走去。
杀了他们,就能为我的将士们报仇。
孟婆神息席卷整个草原,林藏樾擡起左手,只稍稍用力便将异族首领整个人凌空拉近,单手扼住他手感粗粝的脖颈,渐渐锁紧。
周围的铁骑被这一幕吓到,踌躇不敢上前。首领的脸憋成痛苦的猪肝色,双手想要扒开林藏樾的手指,却只换得她越掐越紧。林藏樾满脸决绝的杀意,往日执笔挥墨的素手此刻化作索人性命的铁钩锁链,慢慢把死亡推到异族首领面前。
那首领的脸眨眼贡赋变成了肿胀的紫青色,眼球凸出,额间青黑筋络蛇形爆起,绛色的舌头露在齿外,很快便没了气息。
林藏樾毫不懈力,长指掐入他的血肉,几乎徒手掐断了半根脖子,只剩一截颈骨与两寸皮肉连接。浓稠的黑血顺着白如玉瓷的手留下,那死去的首领却忽然睁开眼睛,带着让人后背发凉的笑意看向林藏樾,用明显属於另一个人的阴森鬼调道:“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林藏樾手腕一软,异族首领像一坛烂泥一样从半空摔到地上。
“你知道就算杀了我,也不能真正为你的将士们报仇。”首领还在用鬼森森的腔调说话,“将军,他们是因你而死的,你满眼的血海,十数万冤魂,都是你的债。”
林藏樾觉得头痛欲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无数断续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她大喊道:“本帅从未叛过!”
“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他低笑起来,一句比一句残忍,仿佛带着毒液的蛇信般侵蚀舔舐着林藏樾的神经,“所有的因果冤孽,当由你的魂魄来盛。”
林藏樾提着他的衣领,把人提至双脚离地,红着双目歇斯底里道:“闭嘴!”
“将军。”死去首领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却仍然开口自顾自接着道,“快回朝吧,若错过了好戏,怕要后悔莫及。”
异族首领说完,原本填满草原的尸体在顷刻间全部动了起来,先是在地上蠕动,然后带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僵硬地站起早已没了活人温度的尸体。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林藏樾,怨念丶仇恨丶不甘丶恐惧……无数种情绪化作执念,死死汇聚在她的身上。
新月像是被这景象吓怕了,慌乱扯过几缕薄云遮住眼睛,只留一点模糊的月影,让林藏樾能看到无数尸体僵硬着,向自己挪过来。
纵然林藏樾在奈何桥头熬了快一年的孟婆汤,除了打上门要说法的几对cp之外没有见过活人,但漫野十数万死尸同时诈起的场景还是把她震撼地头皮发麻,双腿一时软在原地,不能动弹。
“将军,你看。”异族首领狞笑道,“他们在问你为什么害他们的性命。”
僵尸伸直手臂,嗓间发出类似咳嗽和痛哼的声响,逼得林藏樾步步后退。直到她完全被带着形形色色伤口的尸体从四面包围,再无退路可走。
几只手忽得抓扣住林藏樾的肩膀,将她高高举起。林藏樾一个激灵,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是我。”林藏樾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生生撕成无数块,在剧痛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措道,“我没有叛。”
僵尸嗓间发出呜咽声,不能成句的声音勉强能拼凑出一句似吟似唱的句调“请将军回朝”。
林藏樾合上双眸深吸一口气,调起体内的神脉,将孟婆的神识用力拉回来:“回什么朝?我不是你们的将军。”
飓风骤起,神息再次将她周身的僵尸全部冲开。林藏樾摔在地上,半刻不敢耽误地爬起身,向着唯一没有僵尸的地方飞快冲了过去。
血湖在夜色中已经完全呈现出墨色,一荡一荡,死去的将士无人敢上前。
风声在耳边急速后退,手中还握着那张染着血色的纸条。跑到湖边的林藏樾来不及分辨自己找的阵眼到底对是不对,在将士尸体还未再次围攻过来之前,毫不犹豫地一头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