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影峰(四)
湖面下一片漆黑,水流拂过耳畔,岸上成群尸体与“请将军回朝”的渗人魔咒皆被血湖隔绝於外,一并被无辜拒绝的还有本就不多的月光。
有什么沈重的东西忽然跟着她落入血湖,落水声和震起的涟漪巨大,林藏樾不由得跟着身形一晃。她惊慌转过身,以为是那些僵尸跟着一起跳入湖中,可身后除了波动的湖纹,什么也没有。
林藏樾不敢再停顿,往更深处奋力游去,有几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这里与映魂湖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不过想到这是解影峰幻境,多多少少带点自己的心魔,一切又变得很合理。
入解影峰是带着任务来的。被冰冷的湖水一激,属於孟婆的神识彻底回到林藏樾身上。她提醒自己,既然躲过了比她看过所有恐怖电影都可怕的僵尸物理攻击,说不定法器其实就在血湖之底?
想到这里,她调出神息在掌心蕴出暖而亮的光,整个湖底被照得通明透亮。
茂密的水草填满湖底,随着水波暗流起伏如锦带乱舞。水草间偶尔缠有几块分不出是人是兽的枯骨,被水流打磨得光滑薄透。林藏樾合上眼睛,移动手掌用神息一寸一寸悬空探过。
墨发与衣角在湖中摇摇荡荡,像坠入湖水的一滴玄墨,晕染舒展,冥神停身於湖间,鱼群从旁摆尾游过,暖光自掌心源源不断渗出,之上是漆黑湖水,之下为映亮通明的湖底。
轮回神息让湖底的一切无所遁形,林藏樾听见湖鱼吞食,水草生长,误坠入湖中的野兽濒死挣扎呜咽,其间竟然还夹杂着几声幼童啼哭。
幽湖偌大,好一阵后林藏樾才探到东南方向有微而不弱的灵息流过。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说不定还能赶在天亮前回孟婆庄睡个回笼觉。她心中有些窃喜,睁开眼睛朝着灵息游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虽然耗去不少体力,但林藏樾欣喜於这灵息与自己的契合。就在快要游到灵息源头时,面前忽然涌来大团水草缠住她的手脚,挡严去路,水草之后,隐隐约约有强光透过来。
林藏樾心中冷笑,戏瘾上头。要不是此时一张嘴就是一顿凉水,她很想对这些自不量力的气场拉满来一句,自己已经不是入地府没两天就不知深浅扎入映魂湖的傻缺。
指间神息如无数刀刃齐发,只用了一瞬便把所有拦路水草割成无数几寸长的叶片,水草之后的光骤然耀眼。
呵,我现在是冥神孟婆林藏……
内心戏还没走完,前方骤然凝出湍急巨大的漩涡,把她一把拉入。手中似乎抓到一把冰凉的钥匙,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分辨,便两眼一黑朝无底沈去。
做鬼还是不能太莽。林藏樾好想沿着湖给自己放一圈天灯。
不过也不算完全徒劳无功。她抓紧得来不易的钥匙,耐心等待解影峰把自己送向未知。水很凉,灌入口鼻撑得鼻腔发酸发胀,她感到很冷,似乎置身於冰天雪地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用力往回一拉——
“哗啦——!”
冰冷空气猛地灌入肺部,林藏樾剧烈地咳嗽起来。
睫毛上的水滴落尽,她发现方才自己竟然被人把整个脑袋按入一个装满冰碴水的粗瓷缸中。
而她此时身处逼仄冰冷的牢房,双手双脚皆被冷硬的铁链所缚。穿着破旧单薄的囚衣,囚衣上每一道裂口下都是淌血不止的鞭伤,脚底似乎被人割去了厚厚一层皮肉,林藏樾能忍下嗓间困兽一般的闷吼,却止不住踝骨因痛及而抖动不止。两条手臂被人扭在身后,肩膀似乎被人反覆蛮力拽到脱臼,再粗暴按回原位,让她挣扎不得。
无回地狱都没有这么疼,这到底是什么幻境?林藏樾不记得自己看过这么血腥的剧。
牢房窄小的天窗缝隙外大雪纷扬急促,偶有几片伴着北风卷进来,冷风吹着身上依旧疼得火辣的伤口,让林藏樾牙关止不住打颤。她看到木架上挂着铁枷镣丶长短不一的刀丶还在往下滴血的倒刺鞭,凶神恶煞的刑具塞满了视线。
林藏樾不忍地转过头,看到牢房正中燃着一炉炭火,炭火明灭,映着刚刚在炭火旁坐稳的人。
“这段时日,将军让咱家好找。”他带着一身寒气,声音尖细,懒懒长长拖着阴阳语调,林藏樾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嗓音。
宦官?林藏樾的目光透过湿淋淋的额发,看向此人。
“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还不到一年时候,就把咱家忘了。”炉火迸溅出一点火星子,宦官爱惜地拉回自己厚实的灰狐裘,“去年腊月初六将军攻下西北十六州,大胜回朝,是咱家引将军入殿觐见陛下。这件狐裘是将军赏的,咱家一直舍不得穿,珍惜得很呐。”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林藏樾身边:“几个月了,如今终於把将军请回朝,咱家总算能当面谢过这件贵礼。”
不是不能回朝么?解影峰为何叛逆到如此倔强的地步?!林藏樾眼睛直了。
一些破碎的梦境画面倏尔在脑海中掠过。
裙角摇曳的宫娥,暮色四合中巍峨金殿灯烛渐次亮起,梦境里满脸堆笑迎上来的宦官,与眼前如画皮般阴笑难掩的人身形重合。
冰水渗入头皮,沿着缕缕湿透的乌发滴滴答答跌落在地。一阵头昏目眩后,林藏樾无能为力地感到神识再次被那位真正的“将军”夺去。
不甘,冤屈,苦楚,愤怒……覆杂的情绪一股脑袭上心头。
“总督,她的嘴撬不开。”林藏樾身后的两个小宦官胆怯回话。
“废物!”被称作总督的宦官目露狠厉凶光,当即扇了其中一个小宦官一耳光,一脚踢在另一个小宦官身上。
两个小宦官不敢喊疼,慌忙跪地磕头:“奴才无能!”
“不过咱家也知道,不能怨你们。”总督挑起修得齐整的眉角,在林藏樾面前蹲下,柔软细指掐着林藏樾的下巴迫使她擡头,“将军自孩提便在营中长大,及笄之年起跟着老将军南征北战,什么没见过,怎会被你们几个小畜生轻易问折?”
林藏樾的眸光清明锋利,寒刀一般杀过总督瘦长阴柔的脸。
总督:“将军何故非要去做叛国之事,生生断了十几万雄师的性命,丢了十二座城池,咱家听说那蛮人已经屠了七座城了,啧啧啧。”
林藏樾吐出半颗碎牙,和着血斩钉截铁道:“本帅没有叛。”
总督放开林藏樾的下巴,掏出丝帕,慢斯条理擦拭手上的血水:“咱家也不相信将军会叛,可探子把将军府中与营内和蛮人的书信往来都寻了出来,将军麾下有一十四位副将都对陛下认了罪行。将军,铁证如山,早些认了罪,也好少吃些苦头。”
纵使被“将军”占去神识,林藏樾亦无法拼凑出其间因果,她索性不再与“将军”争抢,任凭“将军”借自己说道:“本帅家中,父祖兄长四辈,满门皆为忠君护国的英烈,分明有歹人诬陷!”
总督悠悠叹气:“咱家不过奉圣上之命,请将军认个罪。”
林藏樾嘴角扯出弧度,低低冷笑出声:“总督大人无须白费力气了。”
总督跟着她阴恻恻地笑了:“既如此,将军不要怪咱家心狠。”
说完,他站直身裹紧厚软细密的灰狐裘,转身前伸出手指对门前勾了一下,牢房的门被打开,鱼贯而入七八个身着蓝灰色官服的人。他们从总督两侧走过,架起林藏樾的肩膀往外走。
外面天寒地冻,鹅毛如席,冷风在一瞬间冻透了她的血肉,湿发和睫帘很快结起浅白冰碴。
总督大人裹紧狐裘,说话时口中有团团白雾:“今年这雪邪乎,从立冬开始下了三天三夜也未停,比三九天儿还要冷些,许是为将军害死的将士们喊冤呢。”
林藏樾的牙齿冷得打颤,浑身上下不停寒颤:“满口胡言。”
“时辰快到了,请将军去玄武门监刑。”说完,总督转身走在最前。
太冷,太疼,林藏樾无法思考,亦无从得知这位总督大人要将她带往何处。她的双脚不时拖过地面,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从冷硬血腥的地牢,被扔上木栏枯草所造的囚车。
一路颠簸,林藏樾的血顺着车缝一滴滴碾入污雪,她抱紧双臂想为自己拢起一点暖意,忽然从怀里摸到一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
铜钥匙?
这枚半指长的钥匙如同一道来自司野阎王的醒神汤药,把林藏樾的冥神神识拉回几分。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掏出钥匙轻轻打开自己手上的枷锁铁链,为掩人耳目而将铁链仍然拿在手中,做出一副仍被锁着的假象。随后闭上眼睛,从神脉间一点点调出神息,试图把自己的神识从“将军”手中抢夺一点回来。
我是谁?
我身处解影峰幻境,或这是正在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是孟婆林藏樾,还是他们口中叛国害命的将军?
我该怎么做,才能破开这惑人的幻局?
清晰的马蹄声跟在身侧,错乱中,囚车终於嘎吱停住。神识里正在激烈拉锯的林藏樾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高耸的青灰宫墙围成巨大“凹”字,城墙的空地积起白雪皑皑,上百个兵将围着一片跪倒的人。两旁用湿柴架起两个巨大的铜鼎,鼎下烈火熊熊,红黄明亮的火焰在大雪遮天中尤为显眼,鼎内像是滚开的水,冲出阵阵浓雾一样的热气。
林藏樾被宦吏从囚车里拖出来,扔到离跪着的人群十几步远的雪地上。
总督走近:“陛下有命,把将军府所有官眷全部带到玄武门行刑,请将军监刑。什么时候将军愿意认罪,什么时候网开一面。”
林藏樾惊道:“你……”
跪在人群最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花甲妇人,即便跪着依旧脊背挺直,对林藏樾喊道:“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许认,将军府不出软骨头!否则老娘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认你这脉血!”
“将军”在神识中再次占了上风,林藏樾咬紧嘴唇,死死盯住总督,半声不吭。
“咱家实在无法了。”总督摇摇头,蹲下身抓起林藏樾的头发,迫使她目光向前。
“行——刑——”声调拖得阴森而悠长,如同有把悬在头顶的刀重重落下。
惨叫和哭喊声在大雪中回荡,林藏樾眼睁睁看到十数个身穿单衣的女眷眨眼间被活活扔进烧开的滚水中。行刑吏手执剐骨削肉的钝刀,寸寸割下几个男眷的血肉。五六个大斧同时高高挥至半空,落下时将齐腰斩断跪在最前一排的傲骨。
血流成海,染透白雪。沈沈天色下,冤骨难接。
林藏樾双目充斥着血色,冷汗与血泪长流,她用力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大喊:“你该来杀了我——!”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消失了,林藏樾瞪大眼眸,忽然记起这一切是她从轮回井回来时,那场无法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