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也不记得了吗?
窄棺在水中滑行,不疾不徐,与棺中人林藏樾的慌张对比过分鲜明。
棺材里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其他感官变得尤其敏感。寒昭烬很瘦,但躺在上面的触感仍是柔软的。林藏樾感觉到鬼帝一手还停在自己的腰间,另一手护在自己的头上,似乎是怕棺材在水中颠簸磕到她的脑袋,於是心跳不争气地如擂鼓震天,几乎要把胸腔和耳膜敲碎。
她被卡在棺材板和寒昭烬之间无法动弹,这极致的兵荒马乱无可遁形,自顾自沿着不稳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传到寒昭烬的怀中。
林藏樾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在黑暗里犹豫了半天,终於轻轻地虚拢在寒昭烬的身侧和肩上,感激起这黑暗还算仗义,聊胜於无地替她掩去令人窘迫的面红耳赤。
窄棺还在水中慢悠悠前行,从司命阎王殿中幽湖到问冥阁的路途仿佛没有尽头。
但在慌张中偷偷夹带窃喜和甜蜜的林藏樾觉得,路再远一点也行。
窄棺似乎撞到了一块石头,棺内一颠,寒昭烬护在林藏樾头上的那只手猛地磕在棺材盖上,而后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林藏樾整个人护在贴自己更紧的怀中。
林藏樾的鼻尖触到寒昭烬颈侧,她闻到一股类似乌木焚香的好闻清气,来自於他温凉的肌肤间。而此时她才发觉,寒昭烬的喉结不时上下滚动,脖颈间暴起的青脉似乎也在随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起伏跳动。
咚。咚咚。咚。
要命。
林藏樾心里默默叹道,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金刚经》可能没用了,对不起啊在西天佛界为自己操碎一颗心的佛陀菩萨们,她林藏樾做不了心境澄明四大皆空的信徒了,只能一次次在名为寒昭烬的红尘中贪恋难返。
黑棺像长了眼一样绕过石头,继续往前幽幽飘去。
寒昭烬环在林藏樾腰间的手握成拳头,虚了好几分,可被迫相拥的姿势是换不了了,林藏樾决定做那个先勇敢的人。
“陛下?”她打破沈默,而后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何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似乎怕惊扰了棺内的某种不甚清明的气氛。
“嗯?”寒昭烬声嗓低沈地回应,他微微低下头,焚香乌木的气味更加浓郁,比世间任何一种蛊惑心识的神诀都更惑人百倍。
“你去过问冥阁吗?”林藏樾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杏眸亮得直接而炽热,可惜一片黑暗中无人能看到。
寒昭烬的声音也跟着林藏樾变得很轻,近乎气声耳语:“许多年前去过一次。”
“陛下当时也是乘着黑棺去的?”
“不是。”
林藏樾心中好奇起来:“那陛下怎么去的?”
“与司命阎王下了整整三个月的棋,然后她直接把我一掌推到了问冥阁门前。”寒昭烬回答之前沈默了片刻,像是在对那段记忆无语凝噎,与当时司命阎王连输三个月棋比起来,今日小阎王这点怒气实属小巫见大巫。
林藏樾想象到寒昭烬坐在水亭间,被不服输棋的司命阎王强拉着一盘接一盘摆黑白符子时的无奈模样,忍不住低低笑出声:“陛下一定都赢了。”
寒昭烬不自觉低头再靠近林藏樾半寸,虚张声势地冷哼道:“自然都赢了。”
或许是因为棺中太过憋闷,他的声音早已没了冰冷,甚至有种堪称温存的暖意。
林藏樾跟着低笑两声。
水流变得忽急忽缓,寒昭烬不得不时刻将手垫在林藏樾的脑袋和棺材板之间,棺材在水中摆荡前行,两人的身.体也跟着有了小幅度的摇晃摩擦。
在狭小黑棺中无处可逃地贴得这样近,林藏樾温热的呼吸拂过来,柔软稠密的发丝缠在自己的指间,气息交叠中,寒昭烬突然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挨林姑姑一顿大马勺暴揍。
他在心中反覆来回地念着清心诀,握成拳的那只手用力到骨节发出“咯嗒”轻响,直到那个不听话自行起立的部位平静下来,寒昭烬才别扭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这么说的话,陛下也不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黑棺材里呆多久才能到问冥阁了。”林藏樾没有察觉到寒昭烬的异样,她觉得鬼帝在自己身下费力移动身体却不吭一声的样子窝心极了,她又感动又过意不去,无奈道,“棺材太窄了,害陛下和我一起挤成这副模样,属下真的很不好意思。”
寒昭烬清清嗓子,脸烫得吓自己,嘴还是很硬:“本座倒真的被你压麻了。”
“啊?”林藏樾愕然,“当真?”
寒昭烬从鼻息间发出极为短促的嗤笑,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林藏樾开始试图调整自己,一边道:“对,对不起,我试试能不能自己贴棺材盖上。”
“别动,林姑姑。”眼看着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冒犯,寒昭烬慌得提高声音,语气也变得冷硬,“别动!”
林藏樾被这生硬到有些凶横的语气猛地一吼,一时像只突然被惊到发懵的兔子,无辜无措地停住动作一动不动。
感受到怀里的林藏樾身体僵住,寒昭烬只用了一瞬间便在额间渗出热汗,他的呼吸纠结错乱了好几拍,而后放轻声音恳切道:“冒犯姑姑了。司命殿与问冥阁过於玄秘莫测,本座不敢轻易开棺。”
“呃……”反应过来的林藏樾顿时被整不会了,“不,不用开棺。”
开什么棺?谁要开棺?这种又自然又无可奈何只能贴贴的机会难道每天发生吗?头顶上那块可爱的棺材盖请帮她焊死谢谢。
“问冥阁只能一人进入。”寒昭烬接着说道,“阁内虽不比解影峰那般凶险,但命卷却可能会让人迷失心智。”
“一人进入?迷失心智?”林藏樾慌了,怎么地府一个两个都喜欢让人做单线任务呢,解影峰幻境再来一回她很可能会遭不住。
“与解影峰不同。”寒昭烬赶紧解释,“没有前世幻境,只不过命卷极易让人迷失其中难以走出,损耗魂力。”
林藏樾:“陛下当初也着了命卷的道?”
“没有。”寒昭烬语气里带上些许疑惑,“本座的命卷中除了‘酆都鬼帝’四个字之外,没有旁的东西。”
林藏樾心中一乐,这段她熟,估计寒昭烬翻命卷的心情跟她看到法器石台空空如也的心情没啥差别:“那三生石呢?陛下有没有去三生石前看过自己的前世?”
寒昭烬幽幽叹道:“去过,三生石完全没有反应。”
“完全没有反应?”林藏樾忍不住笑出声,“陛下,我以为我已经是整个地府最大的怨种了。”
“林藏樾!”寒昭烬咬牙切齿。
林藏樾立刻收住笑声,当场给刚替自己赢了棋局的寒昭烬软声认错:“不要生气嘛,陛下。”
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寒昭烬也能想象出林藏樾此时的笑靥,含着狡黠,又偏生一脸明亮,他好多次都想像过去一样冷冷地走开,却总被这样的笑意绊住脚步。而今日的林藏樾更过分,岂止绊住了脚步,简直连着他的心脉都有些发酥。
寒昭烬觉得这样的自己陌生得有些过分,於是他定出问冥阁后,去野鬼村找司野阎王问问。
“问冥阁里吓人么?”林藏樾想到司命阎王殿里的怪异丧喜,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很吓人。”寒昭烬很认真,不像假的。
林藏樾“哦”了一声没有再多答话,整个人蔫了下去。
黑棺似乎又往下沈了几尺,速度也快了许多。
寒昭烬觉得有趣:“你是孟婆,见过百鬼,闯过阴庙,无回地狱都不能让你叫疼一声,怎么去解影峰和问冥阁之前都害怕成这样?”
“我这不是胆子小嘛。”林藏樾听出寒昭烬话里的揶揄,干笑认怂,却突然发觉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眼眸一转决定钓鱼,不动声色地作出无比自然的郁闷语气,“入解影峰之前,我没有说过我害怕,陛下,你别是为了笑我编出来的话吧。”
在棺材里闷了太久,寒昭烬的心肠有些跟不上,他想都没想直接含笑反驳道:“你那日亲口告诉本座说自己害怕。”
钓鱼成功,林藏樾反问:“入解影峰之前,我们见过面么?”
“没有。”寒昭烬终於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出来,当即斩钉截铁地否认,刚刚松开的手指重新紧攥起来。
见过。林藏樾心里得出了结论。
但是他们是什么时候见的呢?那段日子寒昭烬总是在入夜后守在离孟婆庄很远的地方,神息藏得很好,但从不靠近。白日里自己身边总有许多人来来去去,林藏樾记不起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有机会与寒昭烬见面,还发生了包含“我害怕”的对话。
为什么记不起……林藏樾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能让她记不起来发生过什么的,唯有入解影峰前一夜的三坛见底的见青山。可见面又不犯法,寒昭烬如此极力不肯承认的样子,难道那天晚上还发生过别的什么?
林藏樾沈默半晌后,缓声问:“陛下是因为我说过害怕,所以第二日才以神识入解影峰,在我快要自裁时出声阻拦?”
寒昭烬没有答话,突然摒住的呼吸让林藏樾有了答案。她闭上眼睛,让寒昭烬身上的乌木焚香把自己彻底包裹住。
“陛下那晚陪我喝过见青山吗?”
寒昭烬的绷紧的手臂稍稍松劲,心跳透过皮肉与衣衫,坚定又慌乱地传到她耳间。
“看来没有。”林藏樾笑了,“我除了害怕还说过什么?”
寒昭烬回想着那晚发生过的事,脸重新开始发烫:“只说你不会再被无回噩梦半夜惊醒。”
“那除了说话之外……别的呢?”
“别的什么?”寒昭烬莫名哑了声嗓,林藏樾感到他护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加了力气。
林藏樾擡起手,虚虚顺着寒昭烬肩膀摸索到他棱角分明的脸,素日执笔挥墨的长指滑过硬朗锋利的下颌线后,轻轻捏住了寒昭烬的下巴。
林藏樾的声音和神息在慢慢靠近:“陛下也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