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是空
“呃……不重要。”林藏樾站起身时迅速把酒瓶掩在身后,浅笑盈盈,“离亥时三刻还些时候,难为司命大人提前给在下开门。”
司命阎王皱起小脸:“哼,要是我开门的时候你不在外头,就不让你查命卷了。”
好险。林藏樾眸仁轻转用馀光悄悄乜过寒昭烬,满眼真诚耐心看着司命阎王:“既然与大人早已约好时辰,在下又怎么会来迟呢?夜深风重,打扰了。”
司命阎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到林藏樾身后的寒昭烬身上,小脸皱得更加嫌弃了:“陛下来司命殿干什么?”
寒昭烬面不改色,语如冰霜:“来与司命大人下棋。”
“我今晚要与孟婆下棋,你回吧。”司命阎王撅起肉嘟嘟的小嘴,当即下了逐客令,半点面子都不给。
下棋?林藏樾一整个措手不及。下什么棋?之前怎么没听司命阎王提起过查命卷还要下棋?难道不赢不能查么?
寒昭烬看了林藏樾一眼,然后抱起双臂:“芈徽子,你若是怕输,本座可以让你七子。”
“我输?陛下,你喝了几壶见青山?”司命阎王转身气鼓鼓地走入殿中,“本阎王今晚就让你知道知道到底谁是地府棋圣。”
林藏樾觉得寒昭烬似乎笑了一下,但是这笑容停得太短,她只来得及看到鬼帝对自己微微挑起眉毛,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清瘦颀长的玄色身形一闪便进了司命殿。
林藏樾无声莞尔。
先前都是在殿外等司命阎王松口,今夜头一回要入殿中,见司命阎王不喜酒气,於是她把手中的空酒瓶放在殿外石阶上,迈步跟了进去。
林藏樾曾去过几个阎王殿,除了司曹阎王那个财大气粗的老狐狸满殿金碧辉煌外,司吏丶司狱与司察三殿阎王虽性格迥异,殿内风格不同,但总归抹不去属於冥界的清冷意味。司野阎王的迷魂殿更不必说,空如白雪洞,旧似刚出土,若不是殿中整洁非常,与话本中荒野破庙实在没什么大差别。
但司命阎王殿则让她惊讶得有些遭不住。
殿中俨然是一副富贵家宅的景象,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精巧齐全别有洞天。到处都挂满鲜红色的灯笼,烛火透过灯笼上的“囍”字把整个司命殿照得通明,随着有人入殿的脚步声,唢呐隐隐从暗处响起,像是正在办一场排场盛大的喜事,热闹喜庆极了。
如果不是殿中处处挂满麻布白绸的话。
鲜红的囍灯和缟素白绸默不作声填满整个司命阎王殿,一半是喜,一半是丧,呈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诡异阴森,林藏樾只看了两眼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司命阎王蹦蹦跳跳地走过麻布裹栏的木桥,发髻间的金步摇一晃一晃,脚踝上绑着的金玲清脆作响,张扬惬意。寒昭烬走在司命阎王身后,正要迈上木桥时,他像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便也止住步伐,转身看到一脸被司命阎王殿吓楞了的孟婆。
寒昭烬轻声道:“林藏樾?”
“嗯……啊?”冷不丁被人叫了自己名字,林藏樾一个激灵回过神,快步跟上了在原地站着等自己的寒昭烬。
就算寒昭烬整日里冷得像块冻在冰底五六百年的石头,但在这种掀翻心理承受极限的地方有酆都鬼帝开路,还是非常可靠的。她把目光落在寒昭烬垂下的发尾间,索性不去擡眼。
司命阎王的脚步很快,脚踝间的金玲响得很急,似乎确实急着与寒昭烬下棋,一路引着鬼帝与孟婆穿过正厅来到中庭庭院间。
没有了红烛可怖的赤光,林藏樾总算敢从寒昭烬身后擡起双眸。
庭院竟整个空架在幽湖之上,湖水暗流不绝,上面凌空悬着曲折纵横的木道,连接着小亭丶厢房和主屋,院中一片素净白绸,屋角檐下到处挂着白灯笼,唯有灯笼上的“囍”字仍然是刺目的红,映着湖面上的涟漪阵阵,现出诡异波动的影。
好像也没比前庭好到哪里去。林藏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几分理解为何司命阎王的性情如此怪异。
司命阎王沿着摇摇晃晃的木栈道小跑到水亭中,亭中石桌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上面齐整地摆着一方棋盘,黑白两个棋奁在棋盘两端沈默对峙,而石桌下却只有三个石凳。
司命阎王蹭蹭跑到桌前,坐在离黑棋近的石凳上,向刚踏入水亭的鬼帝道:“陛下请坐。”
“你又执黑子?”寒昭烬嘴上虽是如是说,但依旧坐在了司命阎王对面,青白长指从白棋奁中拿起一枚莹白剔透的棋子,却落在了离司命阎王更近的空角,两人默不作声地对弈,玄素双子针锋相交,互不相让,如入无人之境。
无人在意的角落,林藏樾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她会熬汤,会写文,能赚功德能养猫,打起架来可能也还不弱。但对棋艺之事,她不能说是不甚熟悉,简直算得上一窍不通。要不是寒昭烬跟过来,她坐在棋盘前可能只会想办法连一串五子。
棋子渐渐布满大半棋盘,又被撤去一些,而后再填满。半个多时辰后,林藏樾的腿站麻了。她看司命阎王与寒昭烬下棋下得专注,於是自己走到石凳前准备坐下歇歇。
可司命阎王忽然在此时擡头,小手指着林藏樾厉声喝止:“不能坐!”
林藏樾被吓了一跳,屈身停在半空中云里雾里:“为,为什么?”
司命阎王面色不快:“这凳子上有人坐着呢,我每回下棋他都要在旁观战。”
林藏樾瞬间从石凳前弹开,啥也不问,直接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凳双手合十鞠躬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寒昭烬暗暗挑起唇角,指间白子落在一个林藏樾看不明白的位置,然后擡起桃花眸,对司命阎王平静道:“你输了。”
司命阎王的大眼睛盯住棋盘眨也不眨,片刻后,她怒气冲冲地惊呼:“你使诈!”
寒昭烬冷冷道:“芈大人,胜败已定,你多学几年棋谱再来与本座一战。”
司命阎王粉雕玉琢的圆润小脸气鼓鼓的:“陛下你别不是疯了吧,大半夜的不在太阴殿睡觉,跑来这里替孟婆下棋。”
“欲入问冥阁,需赢过司命棋局。”寒昭烬面不改色,从石凳上站起身走到林藏樾身旁,“既然本座已经赢了,芈大人,请?”
“你……”司命阎王气得满脸通红,她鼓着腮帮子憋了半晌,忽得大笑起来,清脆响亮的笑声在阴风摇晃的白绸间回荡,林藏樾听得头皮发麻。
“好,好,好!”司命阎王拍手道,她拈起一枚黑子,向湖面一抛——
黑棋脆声落水,一具黑黢黢的窄棺从湖中破水而出,如同被谁在湖下推着一般幽幽飘到水亭前,天盖慢慢滑下,露出里面的葱白寿褥。司命阎王牵起林藏樾的手,带她走到水亭边缘。
黑棺就在两步远的水上漂浮摇晃,看来去问冥阁查命卷,需躺进去才行。
林藏樾内心是拒绝的,这多不吉利啊。
她面露难色,想要再挣扎一下:“司命大人,在下是不是需要躺——”
谁知话没说完,林藏樾便感到司命阎王往她腰间猛力一推,她一个没站稳直接摔进了棺材里。下一刻,她看到跟在自己身后一起走到水边的寒昭烬也被推了下来,径直砸到自己身上。
林藏樾两眼一黑,感觉自己的脏腑被砸出不轻的内伤。
而司命阎王在瞬间用神力把棺材盖合得严严实实,棺材里立刻伸手不见五指,连司命阎王得意的笑声都听得不真切了。
林藏樾把寒昭烬从自己身上推开,咳嗽几声:“陛下,借过。”
可这口棺材实在太窄,寒昭烬的脑袋咚得磕在棺材板上后,又大半个身子叠摔在了林藏樾身上。他也很想移开自己,但这棺材一个人躺着都嫌勉强,两人同时被封入其中时,完全没有保持有礼距离的机会,只能保持这要多暧昧有多别扭,要多别扭有多暧昧的姿势。
寒昭烬:“……”
又重新挨了一遍砸的林藏樾快吐血了:“造孽啊。你干嘛非要惹她生气?”
寒昭烬不服:“本座不来替你下棋,你能赢过她么?”
林藏樾沈默片刻后,心虚道:“要是下五子棋的话,鹿死谁手也不好说……”
寒昭烬鼻间冷哼。
棺材顺水漂走一段,又缓缓沈入湖中,林藏樾实在受不了了:“陛下,我可能到不了问冥阁了。”
寒昭烬离林藏樾很近,他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收着气息,尽量显得自己不那么像个禽兽:“为什么?”
林藏樾也配合把脸转到另一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自然一点:“可能会被压死在半路吧。”
寒昭烬不说话了,气氛重新凝固。
贴得太近又无处可逃,鬼帝的呼吸即便收了又收,也还是扫过林藏樾的耳边。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争气地开始加速,只能闭上眼睛攥紧手指,心中默念西天佛界送来作为谢礼的《金刚经》,打算咬牙践行色即是空。
忽然有一只手伸到她的腰间,另一手垫在了她的脊背下面,林藏樾整个人被环在怀里,她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寒昭烬抱着林藏樾,费力地在狭窄的棺材挪动翻身。终於在累得额间渗出细汗时,他总算调转了两人的位置,自己平躺在寿褥上,垫在林藏樾身下,而后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样就不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