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我的命册撕了?
耀眼明光从重叠挨挤的鬼手里刺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林藏樾的青骨全被神力断成半寸长的碎骨,在阴潮的塔底堆积成山丘。
林藏樾的身形从其中破出,雪绡翻飞,血染的丝履稳稳落在骨山最高处。
林藏樾看着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问冥阁塔底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本该光滑陡峭的石壁上皆被挖出一层又一层的浅浅石屋,里面泛着潮气的陈旧木架整整齐齐码着书册。
书阁外,只有一人宽的镂空石阶被铁索吊在半空,螺旋而下,没入悬崖之下不见尽头的鬼火间。
石阶的起点一个全身上下披素麻长布的骨女,她带着素麻兜帽,漆黑无光的长发从兜帽里脱出,而脸则完全化成白骨,被白麻遮去半面,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空荡荡两个黑洞,正看着居高临下的林藏樾。
林藏樾一步步迈下骨堆。
“妾身乃司命殿下问冥阁侍册鬼吏,在此恭候孟婆大人多时。”骨女欠身行礼,说话的声音却是从渊底传来,配上她僵硬的动作,更显得如提线傀儡一般。
林藏樾侧过脸看着身后成堆的碎青骨,冷冷道:“恭候我?”
“是。妾身已将命卷备好,请孟婆大人随骨女前去。”渊底声音落下的同时,骨女转身引路,骨节发出僵硬的咯吱声响,径自轻巧地踩着凌空置於万丈深渊之上的石阶前行。
林藏樾走到崖边,对下面澎湃的鬼火道:“我改了主意,不查命卷,现在请送我出问冥阁。”
“问冥阁塔门已开,命册已备好,由不得大人了。”
林藏樾无语:“你们问冥阁的鬼吏都不大讲理是么?刚刚是不是你把我送到塔顶,画了张皮想掉包本姑姑?”
“请姑姑查命。”
“若我执意要出问冥阁呢?”林藏樾负於身后的掌心凝气神力,追问道,“一个时辰前来问冥阁查我命册者是何人?”
良久,渊底终於传上来一声叹息:“看来大人是执意要为难妾身了。”
骨女的脚步应声停住。
悬崖之下似有百川澎湃,鬼火变得躁怒不安,先冲上来的是剧烈的阴风,把铁索悬石梯吹得摇摇欲坠,而后燎天鬼火从渊底冲出,在空中燃出一个足有三丈高的长发女子的身形,她手执修书册用的马蹄刀,眉眼与司命阎王有五分相似。
林藏樾的神情肃冷无澜:“早就听闻司命大人割出近三分神力与玄塔相合,名曰问冥灵仙,今日终得一见。”
“我已为孟婆大人备好命册。”问冥灵仙的语气生冷坚硬,又重覆了一遍,“请姑姑查命。”
林藏樾负於身后的左手猛地出伸出,神力如同虬龙般绕着问冥盘桓一周,消失於青火幻形中。
神力在问冥幻形探过一番后,林藏樾瞪大眼睛。
谁给问冥灵仙下了控识神诀?!
怪不得问冥阁做出偷换冥神魂力这样大胆的事,原来是被控住了神识。
芈徽子虽分了神力守驻玄阁,却不曾将她的聪敏魂识留下半分。可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伪造司命问冥令,又能在没有实形的问冥心间施控识神诀的人绝非池中之物,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林藏樾想到了种在自己身上的蛊诀。
一直刺在心间的某几个令人百思不得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起来,於是那些原本深海的真相隐约地被人窥觊到呼之欲出的丑陋犄角。
被控住神识的问冥灵仙将马蹄刀横握在身前:“大人,请。”
不能硬刚。林藏樾心中想道。问冥灵仙与问冥阁同存,不死不灭,自己身处问冥阁中,魂在入阁的一刻已与玄阁相合。如果此时直接冲上去打一架,说不定受伤名单还得添上自己。
她终於转过身,咬牙踩上铁索石梯。
石梯如秋千般来回摇晃,骨女感受到晃动后继续前行。
林藏樾走在摇晃的石梯间,思绪飞快旋转着。给自己和问冥灵仙埋蛊诀的人,伪造问冥灵令的人,制出假孟婆画皮的人,甚至在论坛中披小号说出自己在上元节去妖世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人所想所做,都是为了要她的性命。
可是为什么呢?
她素来广结善缘,印售话本与建六界论坛时对有生意往来的人也出手大方极了,虽不至於十全十美面面俱到,但这种下狠手要命的仇绝对一个没结。
反正这辈子没结。但自己造孽的前世就不一定了。
马蹄刀上燃着不熄的冥府烈火,紧跟在林藏樾的身后,一路押着她走到了极深的渊底。
骨女在前方停下脚步,转身从一个窄架中取出一本封面旧到模糊不清的书册,双手奉给林藏樾。
问冥灵仙:“大人,请查命。”
林藏樾没有擡手去接:“若我不查呢?”
问冥灵仙:“大人果然一身硬骨,不过查与不查,由不得姑姑了。”
林藏樾长眉一皱:“你叫我什么?”
问冥灵仙骤然尖笑起来,扬起手中锋利的马蹄刀向林藏樾重重劈下。
林藏樾灵巧闪身避开,腾於半空中,目光与问冥灵仙平对,她看到灵仙的眼睛像是起了一层雾,灰蒙蒙的,遮住她的视线不肯散去,而青火幻形上绑着细细的水流一样的细银丝,林藏樾放出全部灵应,感知到这银丝便是因问冥灵仙无血肉身形而只能绑在她幻形之外的控识神诀。
这就好办多了。
整个命卷石阁在不住晃动,石梯被砍断好几处,坠入深渊。林藏樾步步踩在鬼火之上,一边步法轻盈敏捷地躲避一下接一下劈下来的马蹄刀,一边想要看准机会破了问冥灵仙的控识诀。
鬼火烧得焮天铄地,火舌几次舔到书册,引燃点点火星。
林藏樾心道不好,赶忙飞身过去扑灭将燃的火苗。石阁里存着众生命卷,若是烧毁,不知会给六界带来多大的变数,且她的魂魄现在亦与问冥阁相连,如果玄阁不覆存,自己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问冥灵仙却被林藏樾的举动彻底惹怒,她手腕一横,马蹄刀裹挟着鬼火割过来,刚抢救下一本命册的林藏樾忙仰身闪避。
锋利的刀刃割断一缕乌发,很快被火舌舔.舐吞.尽。
问冥灵仙如同被这缕乌发激起了更暴怒的战意,她发出类似蛟龙的嘶吼声,向孟婆袭去。
对不起了,芈大人。林藏樾觉得不能再这般拖沓拉锯下去,转手把命册放回石阁后,回手将神力毫不犹豫地推出,刺目明光如从雪山倾泻而下的清泉般逼退鬼火。
问冥灵仙仰头痛苦大叫,掀起青焰滔天的阴风中,林藏樾听到了蛟龙濒死低吼的声音,震得人心弦尽断。
一同断去的还有问冥灵仙身上纵横交错的细银丝。鬼火慢慢收起,现出她原本青幽如幻的窈窕身形,雾气散去,灵仙的目光重新变回清明。
林藏樾落回一截还算稳固的铁索石阶,累得靠着石阁瘫坐在地。
“孟婆大人?”问冥灵仙揉揉脑袋,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妾身问冥灵仙,拜见轮回司冥神孟婆。”
林藏樾摆摆手:“灵仙不必多礼。”
“方才妾身……妾身……”问冥灵仙看着手中的马蹄刀,又看到一片狼藉的命册石阁,无措地说不出话来来。
林藏樾:“灵仙姑娘,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
“孟婆大人请讲,在下必知无不言。”
“一个多时辰前,有人来过问冥阁查我的命册?”
问冥灵仙点头:“有鬼吏持司命大人的问冥灵令入命册石阁,让我驱骨女找出大人的命册。”
林藏樾坐直身体:“此人是谁?”
“妾身刚验过灵令,便被控识神诀所制,未来得及分辨来者何人。”问冥灵仙十分懊恼,“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是妾身疏忽。”
林藏樾:“过去还曾有过这样的事?”
“倒与今日不同。”问冥灵仙边回忆边道,“当年酆都鬼帝入地府的第一日,问冥阁便像是被谁偷偷闯入了。”
林藏樾疑惑:“像是?”
“当时司命大人与我皆被人夺识一整个时辰,等我们再回过神来时,感到有人来过问冥阁,但却寻不到来人在哪里留下的痕迹。那种感觉与妾身方才被人控识十分相似。”
“寒昭烬。”林藏樾低低自语道。寒昭烬当年与司命阎王整整下了三个月的棋才换得入玄塔查命,难道有人比酆都鬼帝更厉害,能在问冥阁中来去自如?或许这是寒昭烬命卷中只有“酆都鬼帝”四字的缘由?
林藏樾:“可入问冥阁之人,不都要与玄塔合魂么?”
“不全是,若此人非来查命,便不会合魂。”
听到这里,林藏樾觉得此地危险难测不宜再留,於是道:“灵仙,我不查命册了。”
问冥灵仙露出为难的神情:“可孟婆大人是来查命的,魂魄已与玄塔相合,不查出不了塔。”
林藏樾:“这……这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问冥灵仙十分不好意思,挥手让骨女第二次奉上命册:“没有。”
好吧。不就是查命,更可怕的前世自己都经过了。林藏樾抹了一把脸颊的细汗,接过封面坚硬的命册——
“谁把本姑姑的命册撕了?”她瞪着被撕空的命册,觉得那个先来找自己命册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不好。”问冥灵仙一惊,“大人的命册有异,且先定住心神,妾……”
她的话还没说完,命册里霍然冲出一阵飓风,把问冥灵仙与骨女双双掀入深渊中。
林藏樾想把命册仍开,可那里面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在迷惑着她,要把她吸入空白命册中。
难不成要她的魂魄来填命册?原来最险的一道在这里等着她!
林藏樾忙定住心魂,与黑洞一样的空命册两头拉扯,互不相让,僵持了一刻有馀。
“孟婆,你的长刀呢?”在林藏樾几乎要把命册合上时,里面突然传出低沈的声音。
林藏樾被这问题惊得动作一顿,一个神识不宁间被一把拉了进去。
她陷入虚无,奋力挣扎间却发现自己的神力在须臾的功夫散尽。
完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可她还没来得及再想旁的,又有一股强悍的外力把她从命卷中推了出去。
林藏樾又一次摔倒在问冥阁祭台前。
她擡头看到窄门敞开,立刻顾不得浑身酸疼,翻身站起冲向大开的阁门。
踏出问冥阁的一刻,魂魄骤然轻灵无缚。
出来了!
林藏樾心中狂喜。可玄塔外除了破晓的青白玉翻滚的浪潮之外,空无一人。
她突然觉得心中跟着眼前的景色空得慌,跌跌撞撞地冲向前。
“寒昭烬!”林藏樾转身四顾,却到处不见送她入塔的熟悉玄影。
曦光破云,送来依旧阴沈的晨色,浪潮扑上岸,又退去,将所有痕迹冲刷地无影无踪。
问冥阁的旧塔门在她身上不疾不徐缓缓关上,重新归於沈寂,仿佛之前惊险的一夜并未发生过。
就好像寒昭烬昨晚也不曾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