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孟婆大人
梆梆梆。
天色刚蒙蒙亮,紧促的敲门声在南城鬼市响起。
梆梆。梆。
“孟婆大人。”司执殿鬼吏在外面更加急快地敲门,“大人,你是否还在坊中?”
坊里有轻缓的脚步声,描骨坊大门打开,林藏樾睡眼惺忪微肿,乌发半散未束,脸上挂着一点被惊扰睡梦的起床气。可她身上竟然规整地披着见明黄色的厚实斗篷,把全身严严实实盖住,连细带都一丝不苟得系上了结。她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一大早,何事急成这样?你知道孟婆每晚都要熬汤营业到子时么?”
有没有人考虑过她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吵醒的心情?
“大人息怒!”司执殿鬼吏见状忙行礼,“卑职并非有心惊扰大人安眠,只是……”
“只是什么?”林藏樾眯起眼眸。
“只是御神传令,说有人传说孟婆出现在酆都城外,所以卑职才急急来问。”司执殿鬼吏的声音逐渐变弱。
林藏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昨日去司命阎王殿的过程,确定来回路上自己皆以黑斗篷遮盖全身,灵应也不曾探得任何一丝旁人气息后,心安理得地恢覆戏精本精,露出“我不理解但我十分不爽”的表情:“谁看到的?在哪儿看到的?”
“卑职不知……”
林藏樾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我去酆都南峰?你们整夜都守在这里,见过我出门么?”
“没有。”
“或者是你们这一夜打盹失职,给了我溜出去的机会?”
“卑职一整夜都守在门前,没有半分失职。”
“还是你放我出去过?”
“卑职不敢!”
林藏樾揉揉困到实在睁不开的眼睛:“既然如此,如果有人在酆都南峰见过我,叫此人来与我对峙,如果没有别的事,姑姑先回去睡觉了。”
“大人请便!”司执殿鬼吏快把头埋到腰间。
林藏樾关紧坊门,摇摇晃晃走向阁楼。
昨夜她将寒昭烬带出湖底影塔,看到司野正在为支撑不住的司命阎王治魂。
因尚因身陷偷魂冤屈而被御神软禁,林藏樾简短解释完自己的处境后,一再拜请司命阎王暂不要将今夜自己来过南峰的事告诉旁人。
司命阎王受了林藏樾三十万份功德,又看了一眼魂力损耗极大的鬼帝和正在为自己治魂的司野阎王,终於屈服於司野阎王阴郁森然仿佛随时要拔刀取人性命的气质下,痛快地点头答应。
司命阎王先行回了司命殿。为不惹人注目,司野阎王在盯着寒昭烬服下几粒愈魂丹药后独自下了酆都南峰,林藏樾沿原路返回阴庙与蓝挽苏汇合,交待蓝挽苏在阴庙中等候司野阎王今日辰时来接她去野鬼村。至於寒昭烬……
林藏樾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天都没能解开斗篷帛带,又气又困,越困越气,黑着一张脸走到对面临时收拾出的客房前,站在门前没好气道:“我只是去打发走司执殿鬼吏,你干嘛给我的斗篷系个死结?解都解不开。”
面色惨白的寒昭烬从窄窄的房间里慢慢走出来:“身为冥神孟婆,不能在衣衫不整时示人。”
林藏樾眼皮沈重,身形都疲困得打晃:“我在里衣外面披上外衫还不行么?”
寒昭烬皱眉认真道:“匆忙披上,必定衣领散乱,晨间风大会可能会吹开。”
“好的陛下,您说得全对,是我格局小了。”林藏樾困成狗,实在懒得再分辩,“请陛下把加在斗篷上不许风吹开也让我脱不下来的神诀撤了吧,本姑姑累了一晚上,现在真的需要回房睡觉。”
寒昭烬微微低头,耳尖在窗棂透进来的晦暗晨光里迅速泛红:“好。”
神诀一懈,寒昭烬走近两步,修长冰凉的手指耐心去解自己在斗篷帛带打上的死结。
“寒昭烬。”林藏樾闭着眼睛,声音沈沈,“我把你寝殿的长刀拿走了,那是我的法器。”
寒昭烬心中一动,忍不住摒住呼吸。千年来,他日日夜夜对着那把长刀,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守刀,而如今林藏樾轻如拨弦的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离真相只有咫尺之遥。
“我擅自妄动你殿内之物,你生我的气吗?”林藏樾的语调委屈得像只受过伤的小兽,有些谨慎,有些委屈。
寒昭烬想到自己曾对林藏樾说过的话,心中又悔又恼自己,咳嗽两声道:“之前是本座不好。”
林藏樾昏昏欲睡间,又想到司野阎王走前的嘱咐,前言不搭后语道:“你这两日要好好休息。”
寒昭烬专注於指间,不自觉又离得更近:“本座已无大碍。”
林藏樾摇摇头:“逞强,你明明都虚成这样了。”
寒昭烬手上动作顿住:“……”
林藏樾困得前言不搭后语:“描骨坊四周都被司执殿鬼吏团团围住,你打算怎么出去?”
寒昭烬:“不出去。”
林藏樾眼眸睁至三分,挑起眼尾看着寒昭烬,低笑道:“还是要想个办法把你送去小野那里。魂力损耗成这样,描骨坊只卖话本不卖药,治不了。”
寒昭烬终於解开了自己落下的最后一道结,额间已经布满细密的汗丝。他盯着林藏樾的脸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把人整个贴进自己的怀中。
“横竖治不好,不如请姑姑许本座在描骨坊多呆些时候。”他侧过头一点点亲.吻林藏樾的鬓边与耳廓,像是在询问,又像在期待,“嗯?”
林藏樾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从耳际传至心脉,温暖撩人,她干脆放松身体靠住寒昭烬,把昏沈的脑袋靠在他锁骨间:“姑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别怕。”
“遵命,孟婆大人。”寒昭烬闭上眼睛,抱紧林藏樾犹如抱紧险些失去的珍宝,直到此刻紧拥入怀才能安心。
鬼帝身上乌木焚香的气息好闻极了,林藏樾沈醉其中低笑几声,犹如梦呓般道:“知道了,你很爱我。”
几日劳心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就这样在寒昭烬的怀里安睡过去,直到午时过半才再次睁开眼睛。
林藏樾发现自己已经躺回自己房间的床榻上,而整个描骨坊里已只剩她一人,没有寒昭烬半分神息。香甜的安神香在床头袅袅起烟,已经燃至香根。
“糟了。”
还有许多事情未办,自己怎能睡死成副模样?
林藏樾掀开被褥下床,匆匆梳洗后坐回桌案前。一边束发一边翻开话本,在公共留言区的角落里打开一个叫“夺大点事儿”的帖子。
“什么新鲜事都没有,药太苦了。”
这是阿弥在论坛中的小号,在说今日司野阎王去看过他,他魂体已无凶险。
“我倒觉得药气与旁的香料相比,别有一番风雅。”
蓝挽苏的小号跟帖,看来她已被司野带回野鬼村药房中。
“这帖里好冷,还没人看到。”新开小号的曲敬谣留言,传递御神还未察觉蓝挽苏假死之事。
林藏樾披着小马甲提笔写下八个字:
“诸事皆顺,冥府升平。”
如今总算艰难扳回一局,若无意外,装着另一个目击证鬼的定魂盅现在已经放到一个万全稳妥的去处。司命殿中芈徽子的法器棋魂与问冥阁是解开那歹人身份的关键,此条线索万不能断。再者既然对方知道定魂盅被藏起,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早晨那造谣般的“有人在酆都城外见过孟婆”便证实了这一点。
更糟心的是,巡冥御神仍在与司察阎王一同查偷魂之事,曲敬谣因避嫌不能参与其间。此事虽暂无定论,可万一这口灭顶大锅给她背上,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怎么被冤屈和前世的套路那么像呢?林藏樾单手撑着下巴皱起匀眉,决意不能坐以待毙,趁现在描骨坊密道还未被发现,这几日她应当再出去做些什么。
“姑姑。”漓九忽然在门外喊她。
“小九?进来吧。”林藏樾起身去打开描骨坊的大门,看到漓九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站在门口,旁边的司执殿鬼吏则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林藏樾无奈,扯出笑意:“这位司执殿鬼吏大人也请进。”
漓九双手提起食盒,吃力地一步一挪搬进门槛。林藏樾见状忙走近帮忙,这才发现食盒重得吓人,两个人合力把食盒搬到桌案上。
林藏樾累得手腕发酸:“小九,你在里面装了石头么?”
漓九的眼神里充满怨念:“姑姑,这话石头听到都会觉得冒犯。”
林藏樾明亮的杏眸里带上询问的目光。
漓九累得双目失神,看看林藏樾又看看跟进来的司执殿鬼吏,心一横咬牙道:“鬼帝大人听说了描骨坊蓝掌柜散魂,特让我送这些过来安慰姑姑。”
司执殿鬼吏当场被这句话吓得后退好几步远。
林藏樾眸仁一转,脸上浮现无比悲痛的神情,无比真诚道:“多谢鬼帝陛下挂心,蓝掌柜散魂前对陛下最是敬重,描骨坊以后定会一如既往,继续按时交足贡赋,不负陛下关怀。”
漓九一噎,在林藏樾的眼神下当即伏案嚎啕,肩膀一抖一抖:“姑姑,我好想蓝掌柜。”
林藏樾眼噙泪光,看着司执殿鬼吏:“鬼吏大人是否要留下来同用些午饭?”
司执殿鬼吏连逃带蹿:“卑职,卑职站门口挺好。”
林藏樾抽抽鼻子:“有劳大人了。”
漓九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帮林藏樾一同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足足摆满两个桌案。司执殿鬼吏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林藏樾面对一桌西城买来的美食陷入沈思,又把食盒翻了一遍,看着漓九问道:“我的见青山呢?”
漓九别别扭扭地从背后拿出一瓶见青山:“陛下说他与巡冥御神一同去查生魂丢失之事,此事事关重大,估摸着需要几日时候。见青山虽是照姑姑的酒量买的,但万万不可因为蓝掌柜散魂过分伤心一次喝完,毕竟喝酒误事,还是要时刻备着御神传话才是。”
林藏樾看着一小瓶见青山,明白了寒昭烬的意思。
但司执殿鬼吏的目光还落向自己与漓九这边,於是她将眼帘垂下,演技拉满伤心欲绝道:“若你得空,替姑姑向陛下道谢。告诉他这酒我过两日再喝,偷魂之事与我无关,请陛下早日还属下一个清白,也替蓝掌柜讨个公道。”
漓九瘪着嘴把笑意生生憋出哭相,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