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阁
司录阎王在夜半时分被来报的守殿鬼吏叫醒时有许多不快,却听到鬼帝正在司录殿中坐着,吓得慌忙起身穿衣,提上鞋子顶着寒凉夜色匆匆往正殿赶。
灯火通明的司录阎王殿里,寒昭烬拿起一本魂簿随意翻看。魂簿里记载着一个生魂的生平诸事,大约是在司录殿闭殿前赶来的一个有许多平生风雨要诉的鬼魂,大段的前尘怨诉记了整整一指厚,大多颠三倒四来回往覆,尚未整理工整。
寒昭烬垂眸看得很认真,长而黑的睫帘覆上浅浅一层温热烛光,显出几分罕见的柔软,他的神色很冷很静,手指却总在翻页间不经意摩挲着佩於腰间的定魂囊。
林藏樾第一次入定魂锦囊,蹲在小小一方天地里听到书册翻动的声音,她透过玄锦隐约看到寒昭烬修长的手指晃来晃去,竟显得根根巨如参天山峰,不由得感到此情此景简直诡异到令人无语。
司录阎王快步踏入殿门时已经穿戴整齐,阴寿上千年的老阎王看到鬼帝坐在自己平日的阎王座上翻看魂簿,苍白如玉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心中难免有些发慌,站定躬身行礼:“陛下。”
寒昭烬仍垂着眼,又翻过一页魂簿:“崔大人,多日不见。”
司录阎王猜不到寒昭烬来此的目的,只能继续恭敬道:“陛下素来繁忙,属下不敢打扰。”
寒昭烬擡起漆黑的眼眸,平静道:“如此看来,原来是司录阎王体谅本座的缘故。”
司录阎王战战兢兢道:“不知陛下深夜来司录殿,有何吩咐?”
寒昭烬的眸光似要把司录阎王看出个窟窿来:“听说司录阎王殿每日投胎的生魂册中,魂数有异,且一夜间有十三个鬼吏不明不白地散魂。若本座不来,还要等司录阎王体谅到什么时候呢?”
“陛下,”司录阎王被寒昭烬看得双腿忍不住发软,“是御神七殿下说陛下这两日可能不在太阴殿中,所以属下……”
“七殿下?”寒昭烬合起魂簿,向前探身,“七殿下这话从何而来?”
“属下不知。”司录阎王快把脑袋低到地上。
“你不知,但也信了。”寒昭烬起身,把魂簿放回旁边的木架,“说说生魂丢失的事吧。”
林藏樾把耳朵贴在锦囊上,认真听司录阎王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仔细又说了一遍。御神入地府后,查看司录殿与奈何桥的魂册是巡冥惯例,并没有什么异象。
那日司执殿鬼吏从奈何桥取回封存的投胎魂册,直接送到司录阎王殿里掌投胎魂册的了尘阁。七殿下与太白星君等御神及十几个了尘阁命吏一同查了近两个时辰后,阁中忽然一片哗然,了尘阁阁主跑来司录阎王殿,将魂数出错的告诉了还在熬着等候的司录阎王。
再然后的事,林藏樾就作为偷魂嫌疑鬼直接参与了。
“一万六千馀生魂。”寒昭烬紧拧眉头,陷入沈思。
“七殿下当夜差了尘阁阁主向空然分别去过太阴殿和孟婆庄,可向阁主回来回话,陛下和孟婆当时都不在。”司录阎王殿打量着寒昭烬的神色,用试探的语气说到。
林藏樾却听得心惊,当时她虽然不在孟婆庄,但她与司野同在鬼帝寝殿。就算当时的自己因为与长刀魂息相合未能及时发现有鬼吏来过太阴殿,司野阎王却不应该什么都未察觉。
除非……了尘阁阁主根本没有去过太阴殿。
她听见寒昭烬的声音:“带本座去了尘阁,请了尘阁阁主一并过来。”
司录阎王为难道:“陛下,了尘阁中还存着孟婆入地府一年来的魂册,七殿下吩咐未查清真相前,旁人不得入内。”
“旁人?”寒昭烬的语气更冷,鬼帝神息压迫得即使是定魂囊中的林藏樾也觉得有些难受,“一万六千馀生魂不知所踪,本座不能过问?还是司录阎王想担下丢魂失职之责?”
“属下不敢,陛下请。”司录阎王转身带路,引着寒昭烬向司录殿东面走去。
司录阎王殿东面的了尘阁看起来极为陈旧,这里常年燃着聚魂香,幽幽香气已渗入墙壁与码得整整齐齐的魂册中。
林藏樾见过了尘阁阁主,便是那日说奈何桥在魂册上动手脚的尖嗓命吏。司录阎王说阁主素来住在阁中,可敲了半天门都无人来应。
“向阁主?”司录阎王疑惑地又用力敲了一遍门,“鬼帝陛下来查魂册之事,请阁主开门。”
定魂囊中的林藏樾忽然感到阁中有神息剧烈波动。
不好!有人抢先了!
林藏樾在锦囊中急得差点喊出声,好在寒昭烬感到了锦囊中微弱的异动,眸光一凛:“崔大人,了尘阁阁主有危险。”
司录阎王听到此话,放下还欲敲门的手,直接一脚干脆利落地踹开了了尘阁大门。
定魂囊中的林藏樾被这当门一脚呆住,没想到持重老成的司录阎王还有这么狂野男孩的一面,她本以为至少能见见司录阎王的法器画命笔什么的。
寒昭烬与司录阎王快步冲了进去。
了尘阁很宽敞,足有两丈高,可阁中摆着一排排巨大的弧形书格却让这里看起来比实际拥挤狭窄不少。书格从地面拔起至屋顶,其中整整齐齐码着魂册,旁边放着取放魂册所用的木梯。
密集的书架将一张架几案护在中心,案上的黄宣放置得有些凌乱,案下有只细长湖笔滚落在旁,留下断断续续的墨迹。而墨迹的源头,了尘阁阁主低头靠在无腿椅背上,肩臂无力垂下,一动不动,清瘦脸上一双凸出的眼睛留着不甘的意味,却正在消逝最后半丝光彩。而他的身形正在慢慢变得边缘模糊,显然已经无力回天,开始魂散。
“向阁主?!”司录阎王打了个趔趄。
寒昭烬先他一步跑上前,在了尘阁阁主彻底魂散前将手指抵在他额间探了一番,眉头紧皱:“我们进门前,向阁主的心脉魂息已断,救不回来了。”
了尘阁阁主的身体瘪了下去,眨眼间只剩一套空空的命吏服,魂魄消散,彻底在六界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从阁主原本紧握拳头所在的地方,掉下了一个被胡乱拧成一团的纸团。
寒昭烬捡起纸团正欲打开,一个黑影却突然在他馀光中出现,飞身掠出了尘阁。他挥手将龙鳞鞭抛出,跟着追了出去。
龙鳞鞭如长了眼一般缠住黑影的手腕,将人勾回。暗夜里只有从了尘阁透出来的一点光亮,把黑影只映出一点模糊的轮廓。寒昭烬很快追了上来,这人被龙鳞鞭牢牢绑住不能逃走,却闪身极快,似乎并不想与寒昭烬正面交手。
林藏樾在定魂锦囊里看得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召出长刀给这人拍在地上押走。寒昭烬出手极快,如游龙潜江,不过十几个回合,便与回手将黑影人拉近到面前,他一手拉紧龙鳞鞭,另一手将黑影的遮面用力往下一拉——
寒昭烬顿时呆住了。
定魂锦囊中的林藏樾擡头看了一眼,也呆住了。
遮面之下,分明是林藏樾的脸!
司录阎王偏生在此时跑了过来,他看看黑衣“林藏樾”的脸,咬牙惊道:“孟婆,真的是你!”
锦囊中的林藏樾只想大喊这不是我!
黑衣人见寒昭烬此刻分神,掌心唤出神力,用十成力气朝寒昭烬胸口狠狠劈下,然后甩开龙鳞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逃入黑夜中。
“站住!”寒昭烬后退好几步后,拼命向前追去。
他一口气追出了十几丈远,可那人却如同融於夜色苍穹中一般,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昭烬独自站在阴风里,绯红眼眶里透出凶寒至极的光。林藏樾在定魂锦囊中都感到了他无法抑制的滔天愤怒,这股怒意仿佛要将整个冥界掀得翻江倒海。林藏樾担心寒昭烬魂力不及,她看周围无人,便隔着锦囊将神息一点一点送出锦囊,渡入寒昭烬的腰间。
“陛下!”司录阎王再次追了过来,在寒昭烬身后喊道。
寒昭烬一手抚住锦囊,感到林藏樾神息戛然而止,才回过头:“崔大人。”
司录阎王:“陛下可曾追上她?”
寒昭烬慢慢摇了摇头。
“也罢,追与不追,老朽都看到了。”司录阎王老泪纵横,将已经抚平的纸团双手奉给寒昭烬,而后退后两步跪地,“向阁主魂散前留下了这个。陛下!老朽想为司录阎王殿上下求个公道。”
寒昭烬接过皱皱巴巴的纸条,不动声色地看了司录阎王一眼,低头看到了上面的字。
第一个字,是“林”。
第二个字,是写了一半的“藏”。
字迹断断续续,确似临终之人用尽最后气力,未能将凶手的名字写完便气绝身亡。
但在旁人看来,这些似乎已经足够了。
司录阎王满腔怒意:“轮回司孟婆林藏樾,偷吞生魂,为掩盖罪责,杀我司命阎王殿了尘阁命吏共一十四位,手段阴毒,心如蛇蝎,请陛下与御神为亡魂做主!”
定魂囊中的林藏樾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