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留步
描骨坊是做生意的地方,平日里最讲究个和气生财。
整个描骨坊装饰得清雅得宜,其间挂着几幅江醉墨画的话本插画,每过三月便换上一波新的。坊内圆靠木椅皆铺着柔软舒适的毛毡,若是买完几本话本后想在坊中小坐,亦有清茶小点相奉。柜台上摆着一只林藏樾请司野阎王定制的木刻招财猫,刷成林小胖的花色,放在正对门口的位置左爪子上下勾晃,憨萌可爱。
此刻,木刻橘胖的前方坐着的却不是正温柔煮茶的蓝挽苏,而是一言不发的鬼帝寒昭烬,正看着站在厅堂正中醉眼不服的林藏樾。描骨坊里黑压压站了十几个司执殿鬼吏,个个屏息敛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鬼帝与孟婆一直没有说话,霜冷黑眸对上流光杏目,针锋相对互不退让,火药气味浓得厉害。
寒昭烬的目光不经意往大开的门外瞥了一眼,手肘撑住膝盖倾身向前,阴沈眸色从上目线透出:“孟婆大人今夜是否去过司录阎王殿?”
“陛下,你看不见我被软禁在描骨坊么?”林藏樾抱起双臂轻轻翻了个白眼,“被冤偷魂,禁足坊内,我为不妨碍御神与司察查实真相已经足够配合,连自家掌柜无辜遇刺都暂且隐忍下来。怎么现在连觉也不让睡?”
七殿下正巧在此刻走进描骨坊,听到林藏樾这句话,脚步一顿温声安慰:“林姑姑先不必动怒,确是司录阎王殿来报司吏阎王,说了尘阁阁主遭人毒手现已魂散。”
“是么?”林藏樾转身看着七殿下和他身侧一同前来的曲敬谣,“既然七殿下和曲大人都来了,我倒要听听这件事到底与我有何相干。”
曲敬谣走近,闻到林藏樾身上浓重未消的酒气后皱起眉头:“你喝了多少?”
林藏樾的气势弱去几分:“不记得了……”
曲敬谣点点头:“确实喝多了。”
寒昭烬却不依不饶:“司吏大人与本座都目睹你从了尘阁里逃出,还能有假?”
林藏樾看回寒昭烬,鼻息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陛下,这世上作假之事多了去了。”
七殿下走到林藏樾身旁,温和道:“姑姑稍安勿躁,今夜姑姑是否真如鬼帝所说去过司录殿的了尘阁?”
“了尘阁?司录殿?”林藏樾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面向噤若寒蝉的司执殿鬼吏道,“殿下问问司执殿鬼吏,我今夜干了什么,是否出过描骨坊半步?还是说殿下觉得司执殿失职,没能看住我?”
七殿下侧过脸与她一同看向司执殿鬼吏。
为首的司执鬼吏顶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地:“殿下,我们今夜一直守在描骨坊外,看到孟婆大人在她房中喝酒,喝醉后便倒下睡了,确实没有见过林大人出描骨坊。”
林藏樾没好气地看向七殿下和寒昭烬:“殿下和陛下都听清了?我能回去睡觉么?赶紧散了吧,天都快被你们折腾亮了,奈何桥每日还要供例汤呢。”
她擡腿就要往阁楼走,又听到寒昭烬冷冷道:“孟婆留步。”
林藏樾皱着眉头转过身,用不耐烦的眉眼无声询问您还有何贵干?
寒昭烬慢悠悠道:“了尘阁阁主魂散,上万生魂被偷。寻出真相乃本座分内事,如果孟婆果真如你所说问心无愧,平白被冤,即刻便随本座与七殿下去了尘阁,今日我们便将此事查到水落石出。”
林藏樾思索片刻,答应得很痛快:“好。”
寒昭烬站起身往描骨坊外走,路过七殿下与曲敬谣时不经意道:“殿下从何处得知了尘阁今夜出事?”
七殿下看看描骨坊中的鬼吏后,与寒昭烬一同走出描骨坊外,才沈下声音道:“司执殿鬼吏去向谣儿禀报了尘阁阁主魂散一事,我在旁刚好听到。”
寒昭烬眉尾立起:“你昨夜一直和司吏大人在一起?”
“是的。”七殿下看到鬼帝神色不对,忙急急接着解释,“但我没有做对冥神僭越不敬之事,我们只是……”
“庚川,本座无意过问你与司吏大人的事。”寒昭烬看了一眼一旁低头不语的曲敬谣,将手负於身后继续向前。
走在他们身后的林藏樾仍是一脸宿醉不爽,但在无人发觉时,葱白手指暗暗攥紧。
一番耽搁,天已经蒙蒙发亮。
许久未现身的鬼帝与天界七殿下同行本就足够惹眼,加之被禁足在描骨坊的孟婆一身染着酒香的雪衫走在黑压压的司执殿鬼吏间,更是惹得早起鬼魂的目光偷偷溜过来刺探。
寒昭烬一路都未再发一言,殷红眼眶在苍白的轮廓中沁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七殿下的脚步稍稍慢了几分,悄无声息地落在曲敬谣身边,与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的司吏阎王并肩前行。习习晨风间,林藏樾的神色逐渐变得清醒凝重,又隐於尚且还需要费些时候的晦暗中。
去司录阎王殿的路,林藏樾昨夜已经从阴庙走过一遍。她昨夜确实去过司录殿了尘阁,但却不是去杀了尘阁阁主的。可为何那假扮自己的人为何要选在昨夜去杀了尘阁阁主?
林藏樾眸仁一转,很快便想通了,昨日是她将描骨坊账册送到司察阎王殿的日子。那人既然如此心急,说明账册与魂债簿间根本没有查出问题,要陷害自己的人只能另谋他法。从事发至今最奇怪的是,她竟然从头到尾没有接近过那些存於了尘阁的魂册。
远远的,司录阎王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才是清晨便已经人影重重,十来个巡冥御神丶司察阎王和一帮司录殿鬼吏已经等在了尘阁紧闭的大门前,阵阵低沈私语从中传出。
寒昭烬走近时,地府众鬼吏先行噤声躬身行礼,巡冥御神自觉为七殿下让开一条路。於是鬼帝与天帝血脉同立於了尘阁门前,一黑一素,一鬼一神,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针锋相对,仿佛分临於悬崖两侧的凶兽,绷紧的细弦在剑拔弩张间,离断裂只差惊心动魄的分毫距离。
“孟婆已至,请司录阎王开门。”寒昭烬头都不回淡淡道。
司录阎王挥手撤去自己先前在了尘阁门上设下的锁诀,古朴阁门在一片安静中慢悠悠打开。阁中还是先前的景象,不同的是原来坐在桌案前的了尘阁阁主已经只剩一套空荡荡的青灰衣衫,一支滚落在地墨迹干涸的细长湖笔。
寒昭烬迈入了尘阁:“了尘阁阁主魂已散尽,魂散前手中抓着写了一半孟婆名字的纸团,墨迹未干。”
司录阎王在寒昭烬说话间把纸团双手奉给七殿下。
七殿下接过来边走边仔细查看,神情收起温和,变得异常严肃,他转身问林藏樾:“姑姑,这是真的?”
林藏樾无辜摊手:“我在描骨坊里喝多睡着了,从何得知这是不是真的?”
七殿下似是十分抱歉:“是小神没有思虑周全。”
司录阎王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林藏樾,老朽与鬼帝亲眼看到你就是那个从了尘阁逃出的人,没想到孟婆大人红口白牙竟说出这样的诳语!”
林藏樾真诚道:“我知道司录大人对了尘阁阁主散魂之事悲痛非常,前几日我描骨坊掌柜蓝挽苏也遭人毒手。可在下今夜从未踏出描骨坊,守在坊外的司执殿鬼吏皆可作证。大人万莫悲怒之下冤枉无辜,而错放过真正的凶手。”
司录阎王:“鬼帝陛下扯下了那人的黑遮面,老朽刚巧赶到,分明就是你!”
林藏樾:“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画了我的面皮?实不相瞒我在问冥阁还曾遇到过一模一样的自己呢,此事一问司命阎王便知。大人可曾在那人身上闻到过酒气,或是感到过有孟婆神息?”
司录阎王闻言垂下头,若有所思。
林藏樾的脑子飞快转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时黑衣人长了一张孟婆的脸,可那人带着遮面,连寒昭烬都是在交手十数个回合后才能扯下。了尘阁阁主又是如何得知黑衣人就是自己?若是靠神息相识,为何自己与寒昭烬入了尘阁时,那神息就算再弱,自己也能靠灵应有感。
不对,了尘阁阁主这些日子一直咬定林藏樾是偷魂之人,若发现来人是孟婆,怎可能没有半分逃跑或打斗痕迹,而是关好了尘阁大门,乖乖坐在桌案前等着被杀魂,手里还规矩地握着湖笔?
这样的情况,要么就是黑衣人一早便藏在了尘阁中,只等偷袭。可在当时他们敲门许久后,阁中没有传出过哪怕一丁点声响,而种种迹象证明阁主是在他们破入了尘阁前一瞬间刚刚毙命,阁主既然有时间机会写她的名字,为何在明知司录阎王和鬼帝在外的情况下,没有发出些明显更能救自己一命的声响动静?要么就是……
林藏樾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那人极可能与了尘阁阁主相识,了尘阁阁主没有发出动静,是因为他配合此人做出阁中无人的迹象,在没有任何防备甚至信任满满的情况下,被一击致命!
林藏樾正在想如何开口为自己辩解,寒昭烬却抢先她一步道:“本座觉得阁主之死的真相,远比本座与司录阎王所见蹊跷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