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买话本的长队终於渐渐接近尾声,漓九点好魂数后搬来最后几摞盲盒话本,整整齐齐码上竹架,由林藏樾和阿弥一本本递到来买话本的鬼魂手里。
六月初六夜还很长,再过半个时辰,他便要和阿弥一起准备给开出福泽的鬼魂安排与孟婆大人当面交流和亲签的桌案,本该心无旁骛地忙乱一晚上,但他却不停往远处探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林藏樾站在书架前亲自卖话本,一个多时辰下来脸都快笑僵了。
大笔大笔的功德不停入账,她只盼着过完今晚蓝挽苏赶紧回来,好把这一夜赚的功德数算明白。
“姑姑,我也要买一本。”
林藏樾听到这银铃脆声后回过身,看到司命阎王甜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面露惊喜道:“司命大人!”
她不高不低的声音引得周围群鬼的注意,大家都想要凑近瞧瞧这一直活在传说中的神秘司命。
在看到司命阎王竟然真的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女童之后,鬼魂们按捺不住的私语躁动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司命阎王毫不在意,歪过头任插在发髻间的金步摇晃晃荡荡,咬着小嘴眯起乌黑的大眼睛,看起来真的在买哪一本话本中犹豫不决,小手半晌才指着林藏樾左手边竹架上的那摞话本道:“我要这一本。”
林藏樾拿出一本用锦袋装着的话本,笑眯眯地双手递过:“司命大人好眼光。”
司命阎王接过话本,将手指按在锦袋上的马勺标记上付了功德。锦袋上的神诀应势打开,她慌忙打开翻了几页后,失望地嘟嘴不满:“我的话本里没有林姑姑的福泽,待会儿还怎么请姑姑亲签。”
“福泽在话本中随机赠送,不过司命大人若是喜欢,在下签一个便是,这有何难?”林藏樾把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命阎王,像是故意在逗稚童开心,“但是大人要拿什么跟我换呢?”
“拿什么换?让本王想想……”司命阎王扣着羊脂玉一样的小手,认真思索片刻后眼睛一亮,“我告诉姑姑到底是谁偷了生魂,换姑姑给我的话本亲签,好不好?”
“什么?”林藏樾神色一惊,猛地走近时还险些撞翻手边放话本的竹架,她慌忙扶稳书架,抓住司命阎王柔软的手腕提高声音,“司命大人当真知道是谁偷了那上万生魂?”
“这还有假?”司命阎王扭了两下手腕未能抽出来,歪头看着林藏樾,“不过寻冥问命罢了,这又有何难?”
听到这些时日以来萦绕在冥界头顶的偷魂阴郁有了眉目,更多鬼魂乌泱泱地围了过来。虽迫於孟婆与司命阎王两大冥神的神息威压无法走得更近,但仍然抑制不住地好奇,在距离她们数尺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姑姑,你掐得我好疼。”司命阎王开始轻微地挣扎扭动小小的身躯,皱眉反问,“还是姑姑不信我?”
林藏樾馀光悄悄观察来围观的魂魄,直到馀光在角落里找到两个熟悉的影子,方觉得火候已到。
她慌忙放开手急急道:“在下当然相信司命大人对命玄的神力灵觉,只是在下之前蒙受不白之冤良久,连描骨坊掌柜都因此魂断,更何况这本就危及地府所有魂魄的安危,一时心急冒犯了司命大人。”
一句话踩中所有魂魄的痛点,夜穹仿佛垂下一股沈重气压,压住在场围观鬼魂的心脏,私语交谈声按捺不住大了起来。虽然地府中恐怖意外时有发生,但是在投胎前一刻遭无妄之灾以至魂飞魄散,任谁也会心惊后怕。
毕竟自古以来,死在黎明到来前夕最让人捶胸扼腕。
司命阎王对周遭的声音浑不在意,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林藏樾半晌,负手转身道:“罢了,本王不与你计较。林姑姑若是想知道,跟我过来便是。”
林藏樾为难地看看后面还排了几十只鬼的队伍,饱含歉意大声道:“对不住各位书友,实在是在下因偷魂之冤承受流言蜚语太多太久,更是为蓝掌柜魂断伤心多时。现在好容易有了线索,定要去问个究竟,想知道司命大人口中的偷魂之人与在下心中所疑之人是否是同一个。劳烦开出福泽的诸位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她专程等到鬼群里发出一阵理解赞同之声,才将售卖话本之事交给阿弥后,循着司命阎王的脚步追了上去。
司命阎王一蹦一跳,穿过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的魂魄,步摇在灯影下耀眼闪烁,似是就在面前几步之遥,但无论林藏樾如何加紧脚步都无法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黄纱身影和司命阎王的小小身形一同没入茫茫夜色,烟火璀璨,念尘灯明,再无踪影可循。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鬼魂纷纷围在忘川河畔放念尘灯,阿弥和漓九摆好了用来送孟婆亲签的桌椅,开出福泽的鬼魂抱着话本在桌前排了许久的队,林藏樾的黄纱身影都未曾再出现。
阿弥一边安抚有些躁动的鬼魂,一边焦急地来回踱步:“姑姑去哪里了。”
漓九比他看起来更着急:“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么?”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在河畔的曲敬谣喃喃疑惑自语:“姑姑到底跟芈徽子去了哪里?今夜还会回来么?”
七殿下将点燃的念尘灯递到曲敬谣手中,宽慰她道:“方才林姑姑说自己去去就回,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她不是对读者食言的人。”
曲敬谣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目光仍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司命大人说自己找到了真正偷生魂的凶手,她可曾告诉过御神?”
七殿下:“没有,司命阎王素来性格怪癖,想来因她与林姑姑熟识投缘,所以才愿意对姑姑说出真凶。”
“司命阎王与林姑姑投缘?”曲敬谣转过头看着七殿下的侧脸,“你怎知司命阎王与林姑姑见过几次?”
七殿下淡淡笑着,抓住曲敬谣的手:“姑姑既然去过问冥阁问命,我想她们二人定是见过的。”
曲敬谣反握住他温厚的掌心:“有理。”
“不过今夜怎么不见鬼帝陛下?不是说他每年都要来放一盏念尘灯么?”七殿下环顾周围寻找无果,“连半分神息也没有呢。”
“陛下向来是等到大家散去后才会来忘川河边放一盏水灯。”曲敬谣蹲下身,把念尘灯放入忘川流水中,两人一同望着灯影无忧无虑映在水面,幽幽飘远。
“我可打扰二位了?”林藏樾恹恹的声音在曲敬谣与七殿下身后响起,惊得两人同时转身。
曲敬谣眼眸一亮:“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林藏樾看起来心事重重,纤长的睫帘簌簌抖动几下后遮住明亮的眼睛,她没有回答曲敬谣的问题,只是看向七殿下:“司命阎王回去了。”
七殿下看看曲敬谣,有些不明所以:“芈大人果真已经找出是谁偷了数万生魂?”
见林藏樾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七殿下又问道:“姑姑,可否告诉小神,如此对巡冥御神有个交代,小神也好带他们尽快离开冥界。”
林藏樾还是不答话,唯有意味不明的眸光渐渐变得寒冷,像是要在七殿下身上刺穿几个窟窿来。孟婆神息逐渐变得浓重,带着某种难以遏制的怒意,离得近的小鬼魂感受到神息的威压开始感到眼冒金星,同时也看到了林藏樾站在河风里衣袂翻飞的黄纱裙。
“林姑姑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真的是姑姑!”更多的人发现了林藏樾。
“神息好强,发生了什么?”
“姑姑她……是不是生气了。”
“好疼!我的脑袋好疼!”
有功德极浅的小鬼魂发出痛喊尖叫,阿弥留在原地与排队等亲签的鬼魂一同等待,漓九独自扒拉开拥挤的鬼群朝林藏樾跑了过来。
他走到林藏樾旁边,拉一拉一直盯着七殿下的林藏樾,小小声道:“姑姑,你吓到他们了。”
林藏樾恍若如梦初醒,将卷天神息慢慢收回来。她仍然眼都不眨地盯住七殿下的脸,嘴角浮现一点笑意:“没有,只不过一点散碎线索,司命大人也不确定。”
七殿下面容温和极了:“司命大人精通玄冥问命,若沿着她找到的线索查下去,找出真相指日可待。”
“对啊。”林藏樾终於收回眸光,低下睫帘,“我也希望能早一日找出凶手,以解地府之患。”
漓九适时接话道:“姑姑,从盲盒话本里开出福泽的魂魄还在等姑姑亲签呢。”
林藏樾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转过身往奈何桥头走,一边朗声道:“虽然偷魂之人尚不能确定是谁,但司命阎王芈徽子在酆都南峰下找到了杀死蓝掌柜那人留下的一截发帛,我好像在哪里见谁带过,不过一时没想起来。不过无妨,只消再细心寻几日便能揪出真凶。”
黄纱包裹的清瘦身形迈着快而重的大步,林藏樾的声音穿透流水:“为报蓝掌柜魂断之仇,今夜孟婆福泽再放九十九份,请大家随我来。”
鬼群躁动起来,追着林藏樾的脚步往前走。
七殿下一个不留神间发现自己与曲敬谣牵着的手被人挤散,他叫了几声都被鼎沸欢呼的鬼语声淹没,四下寻找间看到了曲敬谣的浅碧身影在前方的鬼群里闪过,而林藏樾走在更远的地方。
他忙口中念着“请鬼友行个方便,借过借过”,一边向前方费力走了过去。
忽然间,他感到有冰寒之意掠过耳畔,待看清那是一道神力凝成的冷风刃后,却看到刃锋从背后以极快的速度刺入了林藏樾的右肩。
热血很快从伤口渗出来,瞬间染红了黄纱衣,林藏樾身形一晃。
“谁要刺杀姑姑?!”漓九大吼一声,回过头来时眼睛里已经带了怒意腾腾的血丝,正对七殿下的星目对上。
鬼群被这谁也没预料到的危险搅出无比慌乱的情绪和步伐。
七殿下在漓九眼里看到了很多情绪,愤怒,惊讶,恐惧,最后全部化作仇恨。他刚想摇头,漓九去转回了身,而在此时,又一道相似的冰刃从他肩后飞出,再次向林藏樾的方向刺去。
这一回,直直朝着林藏樾的脖颈!
“姑姑小心!”
漓九刚开口提醒,一个鹅黄色的倩影已经飞扑而出用力一转,再将已经站不稳的林藏樾拉到一侧后躲闪不及,用身体为孟婆大人挡下这一刀。
冰刃破开倩影的衣裙皮肉,闷响着消失在一片赤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