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凤落泪
一年不见,轮回井旁的大槐树又长回枝繁叶茂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去年此时被林藏樾薅得精秃。
卷土重来的孟婆一手提着两盏明亮琉璃灯,另一手提着一个斗大的竹编篮,身后背着司野为她定制的折叠柳木窄桌椅,肩上扛着装笔墨纸砚和厚厚一摞手稿的大锦包,逃荒似的来守井了。
她走到灵槐树前,把身上的东西一一卸下,很快给自己在轮回井前撑起一方小小书桌。宣纸铺平,狼毫蘸墨,在散发着幽幽青雾的轮回井前,林藏樾借着照亮静谧昏暗的琉璃灯火,一边翻看手稿一边继续写话本。
毕竟摆烂还不了魂债,认认真真写话本,勤勤恳恳熬孟婆汤才是唯一出路。功德遍地在六界,都是留给勤奋而机智的小孟婆的。守井要耗时好几个时辰,怎么能白白浪费了这段能清静写文的好时光呢?
冷风中,林藏樾奋笔疾书,全然沈浸入剧情。轮回井比孟婆庄清静得多,换了地方写文的林藏樾思如泉涌,完全忘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处。直到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从极高极远的苍穹深处遥遥传来一声凤凰长鸣。
来了。
林藏樾露出惊喜的神情,搁笔起身,对远处凤鸣来处的苍穹用力招手:“神凤!”
“神凤!我是林藏樾!”白皙手腕间,墨绿玉兽摇摇晃晃。
凤凰清鸣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雪白凤羽泛着隐隐银光,与白泽圣神身上的光华有些相像。凤翼掀起大风,吹得林藏樾发梢衣角浮动不止,巨大的神凤停落在林藏樾身前,晶莹双眸眨了眨后,对林藏樾俯下脖颈,似在感激,似在想念。
林藏樾露出明媚笑靥,提过自己带来的大竹篮,里面装了满满的竹实,清香四溢。她双手捧出一大把,跪坐在神凤面前擡起手臂递到它嘴边。
“这是白泽圣神让我带给你的。”林藏樾朗声道,“白泽圣神,你记得他么?”
神凤猛地擡起头,凤眸透出惊喜的神情。
林藏樾看到神凤的神色,用力点点头:“圣神说凤儿先前最喜欢天山玄顶的雪灵竹竹实,今年花朝特意为你攒下这么多,托我带过来。”
神凤仰天发出一声哀鸣,似是愧於面对般转身欲飞走。
“别走!圣神说他不怪你!”林藏樾赶忙解释,“你已经被天道所罚,永世困於轮回井,这已经足够了,他从未真的怪过你。”
“尝一尝,还记不记得天山的味道。”她把手中的竹实捧得更高,“圣神很想你,他还写了一封信,我念给你听?”
神凤终於回过头。
一筐竹实很快见底,绕着白泽神力的信在筐底显现,而林藏樾总算能放下高举到发酸的手臂。神凤斜靠灵槐而卧,对她张开纯净的雪色羽翼,期待地看着她。
林藏樾明白了神凤的意思,她收好手稿,拿上白泽的信走过去席地而坐。神凤收起羽翼,将她整个人环入雪羽中。
林藏樾拆开长信,用缓而轻的语气慢慢为神凤念起白泽写下的一字一句。
白泽圣神永远温柔如月,信中并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写了神凤失踪这无数日子里,他日夜悬心,一直都没有忘记要找神凤的下落。孟婆既然渡了神凤,神凤务必要为她守好轮回井,天罚承尽之前不许踏出轮回井半步。又提起天山小筑旁的梧桐林仍然郁郁葱葱,他不时就会去林中煮酒烹茶,若凤儿有一日能出轮回井,便可回来看看。
白泽的信恳切动情,几次都催得林藏樾想要落泪。念到信尾落下的“长兄白泽”,神凤嗓间忍不住发出呜咽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凤目垂落,滴在林藏樾的发间额上。
林藏樾伸手抚摸神凤丰厚的雪羽,轻声喃喃道:“他真的很想你,总对我提起凤儿过去的事,想到你永困轮回井,还会忍不住掉眼泪。”
神凤挪了挪身体,与林藏樾手中白泽的亲笔信贴得更近。
林藏樾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的,或许是窝在神凤羽翼中太过舒适安逸,又或者是这段日子忙着写话本太过疲累,她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深睡。
等林藏樾再睁开眼睛时,自己竟然已经不在轮回井前,而是躺在一张乌木床榻上,被褥软而厚实,身穿洁净干燥的寝衣包裹在其中舒服极了。房中燃着好几盆炭火,整个房间温暖如春,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但被更浓的焚香乌木的气味掩盖。
这香气熟悉到林藏樾心惊。
他在哪儿?!
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中只有自己一人,急切想要起身却寻,稍微动弹两下却发现自己浑身疼得像是皮肉寸寸裂开过好几遍,身上到处缠着纱布,双脚更是想被谁揭了一层皮,钻心疼痛。
林藏樾头脑昏沈,看到自己的长刀立於床边的木架上,铜镜中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她随手搭了一把额头,又发现自己正在发高烧,烫得吓人。眼角干裂灼痛,似是流了太多滚烫的眼泪而被灼伤。身体的高温让林藏樾感到如坠云雾,另一股神识慢慢变得强烈。
解影峰里出现的最后一幕前世记忆闪回,铺天盖地的哀痛在瞬间涌了上来,将林藏樾彻底拽入深湖中。
林藏樾想起来了。有人诬陷她叛国通敌,为逼她认下罪名,当着她的面灭了将军府满门!
我要杀了他们。
强烈的恨意在心中升起,林藏樾用手肘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想要挣扎下床,来回几次竟然扯裂了几处伤口,纱布重新被血浸得红透。
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先冲进来一股凛冽的寒风和乱舞入内的蛮横雪片,外面应该是在下大雪,一片耀眼的雪光映在地面上。
紧随风雪之后,包裹长腿的玄靴踏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
进门的人轻轻关上门,将手中的几味药放在桌上,正在掸去肩头雪时转身看到林藏樾坐不起躺不下的模样,他露出惊喜的笑容:“殊儿,你醒了。”
是寒昭烬!林藏樾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
大约是因为外面凶狠的风雪,寒昭烬的脸色有些白,但绝非冥界鬼帝的阴郁鬼气所致。他眉眼漆黑,桃花勾魂,没了那骇人又森然的绯红眼眶,他的眸光暖而坚定,神色中甚至带着鲜活的少年气,最简单的玄色战衫亦难掩容光倾世。
“殊儿,你先别动。”寒昭烬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急急用炭火驱散自己身上的寒气后,在床榻边缘坐下扶林藏樾坐起,又以身为靠,让她的脊背倚在自己怀里借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寒昭烬无措地用手臂虚环着林藏樾,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浑身遍布伤口,他心疼得要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林藏樾虚弱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赶到玄武门时,楚家满门已经全部……你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事出紧急,你背了数十万性命的血债,我只能先将你带回雍错藏布神山一避。”寒昭烬把林藏樾抱得更紧。
听到这句话,林藏樾从一腔憋闷中喊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一定是有人陷害殊儿,陷害楚家。”寒昭烬忙握紧林藏樾的手,重覆道,“我知道不是你。”
林藏樾哑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冤屈丶不甘丶痛楚和仇恨都宣泄出来,足足一炷香之后才暂时平静几分。
风雪更紧,呼啸着拍打紧闭门窗,寒昭烬的身体很暖:“殊儿,我向你保证,一定找出陷害你的人。”
林藏樾恍惚问道:“这些日子你在哪儿?为什么找不到你?”
“魔界有人偷走了天界册神令,我奉命去查,这几个月被困在魔界的缚心阵里不得脱身。”寒昭烬皱紧眉头,攥紧拳头,“是我没能再早一些破阵。今日我看到那内官踩在你脸上,我……”
内官?
林藏樾脑子一闪,忽然清醒过来。解影峰幻境中那个内官瘦长阴狠的脸,忽然与某个最近见过的人慢慢重合为一。
了尘阁阁主!
这惊心的发现让她的神识慢慢归来。林藏樾记起自己身处轮回井,现在应该是她莫名入眠后陷入的前世记忆碎片。
原来寒昭烬真的在自己的前世中!
林藏樾几乎要再次哭出声,她转身看向寒昭烬,急切地问他:“后来呢?”
“后来?”,寒昭烬露出不解的神情,但还是耐心地再向林藏樾解释道,“后来我就将你救回藏布小宅,替你治伤,一直到今日你醒过来。”
“不是,不是。”林藏樾清醒过来后,感到有一股力量想要把她拉回去,“我是问,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在这之后?”寒昭烬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林藏樾感到他握住自己的手也变得虚无。
不好,前世的梦境要散了。林藏樾伸手想要抓住寒昭烬,手指却如穿过虚影,扑了个空。
“殊儿,你在说什么?”
寒昭烬的声音最后响起沈沈一句,眼前的透入窗棂的雪光暗了下去,直到变成一片黑暗。
林藏樾急了:“别走!”
她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轮回井中静谧而永不黎明的苍穹。
灵槐飒飒,茂叶摩挲,神凤早已不知所终,回过头,远处隐隐出现奈何桥的形状。
守井的时刻结束,若在奈何桥出现时不走,便永远走不了了。
林藏樾一骨碌翻起身,把装着手稿与笔墨纸砚的大包重新扛上肩膀,提起衣角朝着奈何桥飞奔过去。
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把早已熄灭的琉璃灯和柳木桌椅一同捎上了。
寒昭烬,你一定不要食言。
要在桥头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