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面水祟抓到了
遮目的黑发帛被解开,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下去,林藏樾睁开眼睛,杏眸里的光在瞬间化为明亮的惊喜。
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春末月夜。
苍穹似乎离得很近,圆月如玉,繁星成河,映入繁茂荷叶散落的幽湖,本就明亮的星月在湖中成影后,整个春夜变成皎皎流银。槐树成林开到最盛,槐花清香馥郁,缓而慵意十足地扑面环身,闻之忘忧。暖风习习吹过,花簇如雪飘下,暗香残留浮动。
寒昭烬站在湖边的一叶随波摇荡的旧画舫上,对她伸出手:“来,本座接住你。”
林藏樾如至梦境,把手放入寒昭烬的掌心,一跃踏上甲板。船身摇摇晃晃,顺着湖波缓慢恣意前行。
她看着四周不断变换的景色,一边疑惑一边惊喜:“地府还有这样的地方?”
“原本没有。”寒昭烬歪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藏樾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虫鸣阵阵,白鹭飞渡,林藏樾竟然有种回到尘世的错觉,如同真的重新置身於万物疯涨至最盛的春末。
她深深吸气,盈盈槐香将心中的烦闷担忧一并驱散,她莫名觉得这样景色与心境有些熟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在类似的景色中,嗅着春末的槐花忘记过许多烦忧。
林藏樾突然眯起眼睛,映满星光的眸仁一动,明白了那股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你是怎么知道的?”
寒昭烬笑了,把林藏樾揽腰抱入自己的怀中:“崇虚阁吏簿中记载你入地府前的一世生於燕都北地,自幼无亲无友,儿时受了欺负时,爱躲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园林中泛舟荷塘,招猫逗狗。”
林藏樾被招猫逗狗四个字刺伤了:“……曲大人的吏务生记做得挺细致。吏簿里还记了什么?”
“写你生於冬日,生辰那日临近除夕,风雪怒笼千山。本座本想为你再造雪野梅林,可……”寒昭烬感到林藏樾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收紧几分,知道她想起了雪原炼狱,於是故意皱起眉头,改口道,“可是本座怕冷,只好暂且搁置,还望孟婆大人不要怪罪。”
林藏樾被逗笑:“本来是要怪罪的,可陛下如此费心覆刻我幼时园林,本姑姑许你先欠着。”
寒昭烬低下身,与林藏樾额头相抵:“你这几日忧心过甚,本座请司吏阎王偷偷将你的吏簿送来,翻了半日才找到这一句。本座没有见过你儿时独自藏身的园林,不知道建得像不像,能否宽慰你一二。”
林藏樾的杏眸里泛起一点细碎的水光,浅笑不语。
入地府前的生活甚至对她来说都远得像再也记不清楚的前世,如今众生皆知她是玲珑心肠神力盖世的孟婆,却无人记得她曾是受了委屈无人相护,只能在夜间无人时偷入园林偷偷疗愈自己的孤独稚童。
好在以后再也不必如此了。
就算是自己吏簿上并不起眼的寥寥几语,也被寒昭烬念在心中反覆研读,一点一点细心还原。
林藏樾甚至觉得,或许入地府前一世的踽踽独行,还有千年间她因为孟婆汤忘记的每一世,都是为了今时今日走到寒昭烬的身边,与他在这并不真切却足够温暖的春夜里相拥。
她从未比此刻更感谢芈徽子问命窥得的那一线生机。只可惜她需等自己有更大把握时,才敢向鬼帝提起。
“你喜欢么?”寒昭烬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语气中有些小心翼翼的期待。
“喜欢啊。”林藏樾仰头把快要掉下的眼泪止住,看着似乎近在咫尺的明月,伸手抚上寒昭烬的脸大方承认,“喜欢这里,还喜欢费心建成这里的人。”
“本座能为你做的太少。”寒昭烬似是在责怪自己,把手覆在林藏樾的手上,珍惜地摩挲着低语,“让你一次次置身险境,害你几次伤神。只要想到你为了救本座出炼狱八天八夜不眠不休,与无数炼狱中逃出的妖祟交手缠斗,就觉得后怕极了。”
这句话存在寒昭烬心里好几日,可惜白泽圣神住在太阴殿日日看着他,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对林藏樾说起。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那几日杀红了眼的林藏樾心虚了。
寒昭烬想说自己已无药可救,就算有麒麟血灵芝护魂,魂魄消散之日也越来越近,不值得她如此耗神,但看到林藏樾在月下已经开始泛红的眼眶,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在这地府中做了千年的酆都鬼帝,原本觉得世间着实无趣,了无可恋,即便魂魄不断挫磨殆尽,死期将近也没什么可怕。
可谁知天道偏要在这样的时刻将林藏樾召入地府为孟婆,如果自己一朝魂散,她会如何?
是不是会独自将难过藏於心间许久,不肯对他人说?
想到这里,寒昭烬顿时心如刀绞。
船行至荷叶深处,他突然认真地叫她的名字:“林藏樾。”
“嗯?”
“本座很想你。”寒昭烬知道自己抱得太紧,却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快来不及了,以后不管你去哪儿本座都跟着你好不好?
这句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话并没有问出口,林藏樾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欲言又止:“陛下,我就在这里呢。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起,长到有一天陛下也许会厌烦。”
“怎么会。”寒昭烬只当林藏樾是在安慰他。
“陛下不信?”林藏樾杏眸弯起,皱起鼻尖,“孟婆算无遗策,陛下难道没有听说过?”
寒昭烬只能认输,甘之如饴地永远拜於下风:“我信。”
他低下头,无比珍重地一寸寸亲.吻林藏樾,从额头开始,吻过她阖起的眼帘,精巧可爱的鼻尖,柔软脸颊和醉人的深深酒窝,仿佛在一点点确认林藏樾经炼狱变后真的安然无恙。但在他寻到温热双唇的一刻,亲吻忽然变得激烈起来。
周围太过静谧,唇.舌纠缠吮.吸的声音愈发清晰,渐渐有了情.yu意味,听得林藏樾红了耳尖,双颊发烫。而寒昭烬今夜似乎决意要夺走所有的空气,让她窒息於这甜蜜的深吻里。
林藏樾实在喘不过气,忍不住从嗓间逸出一声很轻的浅哼。
寒昭烬的眸色骤然暗下,那双桃花眸里翻涌按捺不住炽热流,林藏樾顺着他的脚步退入船舫内。
月色被遮去,他的眸光却灼热得吓人,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也忍不住暧昧摩挲向上。
林藏樾紧贴着寒昭烬的身体,心中一片感动。
感谢麒麟血灵芝,感谢白泽圣神,也感谢翠面水祟创造的机会,她今天终於能把鬼帝就地办了。
外面忽然有鱼跃出又落回水面的闷响,忽然唤回寒昭烬残存的理智,他如梦初醒般与林藏樾的双唇分开:“对不起,是本座一时忘形,没忍住。”
林藏樾快崩溃了。
谁让你忍了?!这就是个覆刻在地府用来撩我的园林,造这么逼真干什么?哪来的鱼?是不是想被炖?!
她抓住寒昭烬的衣襟扯向自己,咬牙道:“寒昭烬,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今晚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本座是想……”寒昭烬的话说了一半便被迫停住,因为他那张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的嘴被林藏樾用双唇封上了。
林藏樾穷尽自己话本里写过的所有吻技,终於成功把寒昭烬的注意力从鱼拉回自己。
寒昭烬背靠在茶台边缘,埋在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林藏樾的脖.颈间粗.喘,呼吸扑在她温香的肌.肤上,留下贪婪独占的痕迹。他的声嗓沙哑得厉害:“姑姑想好了?”
林藏樾的手指绕进寒昭烬的乌发间:“这话该我问你,我……”
她忽然停住,杏眸瞪大,方才还发软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寒昭烬感到怀里人的变化,忙擡起头:“姑姑若是不愿意,本座可以再等。”
林藏樾抽了一下鼻子,将左手摊在寒昭烬面前,掌心间的神决一闪一闪,闪得她几乎要哭出来:“小野传来神念,翠面水祟找到了,请我与曲大人即刻去制伏水祟。”
“啊?”眼神尚且迷离的寒昭烬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时间无所适从。
林藏樾简直要放声大哭,恋爱谈成这个样子,她真的很想来碗孟婆汤兑六坛见青山,送自己一个痛快的一了百了。
曲敬谣接到司野阎王的传念诀时,正在崇虚阁中整理吏卷。
司野传念来说,翠面水祟被墨杉棺困於棺中作殊死一搏,惹得问冥阁察觉异样,司命阎王正在以仅剩的五成魂力与问冥阁相抗,请孟婆与司吏阎王速去相助。
等她放下吏卷匆匆赶到忘川上游时,忘川中的墨杉棺已经被龙鳞鞭紧紧绑住。
棺中关着的翠面水祟像是想要冲出棺木,棺身震动不已,一身雪衣的孟婆满脸藏不住的怒意,长刀挥舞生风,几次险些砍上墨杉棺,看得寒昭烬在旁边一脸心惊肉跳,想出言提醒又不敢。
在一招接一招的煞气震天下,棺中的动静逐渐平静下来。
林藏樾一掌凌空推开棺盖,水祟长满青苔的滑腻身形从棺中尖叫着冲出,又被她手起刀落一刀劈晕,化作一缕流水落入司命阎王早已备好的琉璃瓶中。
曲敬谣目瞪口呆:“姑姑为何气成这样?”
寒昭烬的脸色也很阴沈,深不见底的桃花眸转而看向曲敬谣。
曲敬谣举起双手:“当我没问。”
墨杉棺重新落入忘川中,荡悠悠想要再次飘远,曲敬谣见状从指间刺出无数条莹白琵琶琴弦,织成纵横密网,拦住玄杉去路。
林藏樾将长刀与装有水祟的琉璃收起,转身对曲敬谣道:“申时将至,我需回奈何桥熬汤,问冥阁已经察觉有异,有劳曲大人尽快送墨杉回司命殿。”
曲敬谣哪敢说话,唯有忙不失叠地用力点头。
好在林藏樾并未多做停留,雪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鬼帝紧步跟上,两人很快走远。
曲敬谣用琴弦拉住墨杉棺,朝酆都南峰的方向走去。迎面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大人?”她看到那张哭笑假面,惊奇道,“你怎么会来?”
江醉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腰:“翠面水祟是无回炼狱里跑出来的,司野阎王在找到水祟后自然也会支会我,曲大人,水祟呢?”
“姑姑带走了。”曲敬谣指指奈何桥头的方向,“或许姑姑还要些旁的事要问。”
“多,多谢曲大人,我这就去找。”江醉墨一把摘下假面,追着奈何桥头的方向跑了,没有给曲敬谣说出“我劝你先别去”的机会。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吏阎王盯着江醉墨的背影看了片刻,直到墨杉棺已然躁动不安,赶忙拉紧琴弦,继续朝酆都南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