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上浇油
直到为今日投胎的魂魄盛到第八百六十二碗孟婆汤,林藏樾周围的低气压才稍稍缓解一些。
江醉墨捧着脸蹲在桥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阿弥和漓九一头雾水,不知道姑姑为何抓到了翠面水祟反倒生起闷气来,是不是又遇到了旁的棘手难题,但两人没胆子问,噤若寒蝉地老实送汤。
排队投胎的魂魄更不可能知道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低头鱼贯而过,喝汤效率出奇的高。
唯有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不敢说的寒昭烬一脸担忧地坐在林藏樾身旁,不时心疼地接过林藏樾手里的大马勺替她盛汤。
整个奈何桥头呈现出一股诡异愤怒又井然有序的氛围。亥时刚刚过半,所有魂魄全部投胎完毕,连个抱怨孟婆汤难喝的都没有。
林藏樾撸起袖子走到忘川河畔帮阿弥刷碗,寒昭烬默不作声地贴心加入,今夜最后一个鬼魂回头撇了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冲过了奈何桥,希望孟婆汤能让自己把这一幕忘干净。
赤灯摇曳中,江醉墨悄悄拉过搬着一摞空碗的漓九,耳语道:“姑姑真的抓到翠面水祟了?”
漓九的声音压得更低:“抓到了。”
江醉墨不解地挠挠后脑勺:“那她怎么不给我?”
漓九提议:“要不你去问问?”
江醉墨:“小九,本王不曾招你惹你,你为何要害我?”
漓九擡起手中沈重的骨瓷碗:“那你来洗碗么?”
江醉墨:“……来。”
林藏樾心中默念无数遍来日方长,司命阎王都快把命押在墨杉棺上,眼下自然是抓到水祟要紧,鬼帝能开窍一次就能开窍第二第三次,没事的。终於在刷到倒数第三个碗后她彻底消气,这才注意到身旁今晚异常庞大的洗碗大军。
寒昭烬的眼睛始终停在林藏樾身上,看她面色彻底释然,这才把她手里最后两个碗拿过来洗干净,然后掏出一方锦帕为林藏樾仔细擦净手上的水珠。
阿弥和漓九识趣地在一旁装瞎,唯有离得最远的江醉墨擡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藏樾:“姑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藏樾:“江大人是说水祟?”
江醉墨用力点头:“是的!”
“既然大人提到此事,我有一事相求。”林藏樾掏出装水祟的琉璃瓶,里面一团边缘模糊的青影正在翻滚不止,意欲冲出以神决封印的瓶口,“水祟或与偷入问冥阁的人有关,我与司命殿都需问个明白,可否请司狱大人宽限三日。等问出真相后,在下必会亲自押水祟入炼狱。”
江醉墨看起来为难极了,犹豫一番后还是答应下来:“既然林姑姑开口,又有司命阎王与陛下坐镇,我没有不放心。只不过水祟毕竟本关押於无回炼狱,他日若是审问水祟,可否许在下在侧相助?”
林藏樾觉得江醉墨的要求并无不妥,反倒是显得自己有些霸道,忙含笑道:“当然,你肯来,更能确保无虞。”
江醉墨满足地傻笑两声,埋下头专心继续刷碗。
墨杉棺与问冥阁的震怒通过琴弦传於曲敬谣的指间心脉,芈徽子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司命殿大门,半刻也不敢耽搁,径自快步冲过殿中喜丧,直奔中庭而去。
果然,棋魂已经在水亭中心急如焚,拖着长长的婚服在亭中走来走去,看到曲敬谣闯进来,疾声挥舞双手喊道:“司吏大人,问冥阁发现了!”
曲敬谣点点头,眨眼间将碧玉琵琶召出抱於手中,一声比一声急促尖锐的乐声掠过,整个司命殿开始微微颤动,黑湖潮水翻涌。琵琶声走到最为惊险的一声,莹白琴弦终於拉着快要压不住棺材盖的墨杉棺凭空出现。曲敬谣伸手以玉指控琴弦,将墨杉棺重重压入幽湖中。
棺身入水溅起巨大的水花,将庭中所有白绸红灯打得湿透。所有躁动如预料之中一般,随着墨杉棺重回幽湖而骤然停住。
曲敬谣长长舒出一口气,将碧玉琵琶收回神脉,累得微微轻喘靠在木栈间。
棋魂无法离开水亭,只能遥遥叩拜行礼,感激涕零:“小生多谢司吏大人救命之恩。”
瘫坐着的曲敬谣摆摆手:“棋魂请起,不必多礼。”
棋魂不肯起身:“小生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棋魂:“墨杉棺虽已归位,小生却感到徽子的魂魄并未稳住。听闻司吏大人神力盖世,可否斗胆请司吏大人入墨杉棺,到问冥阁一看?”
曲敬谣素来胆色过人,进出无回炼狱亦易如反掌,可这回她却犯难了:“我一不问命,二棋艺不精,如何能去问冥阁?”
“我可送大人去。”棋魂再次叩拜在地,“无须问命,棋魂定不忘大人救命之恩。”
司吏阎王掌地府所有鬼吏,如今司命与司野两殿阎王都在问冥阁外生死不知,她自然不会拒绝。
曲敬谣扶着木栈站起身:“请。”
棋魂拂袖卷起无数黑白棋子,如急雨般落入幽湖,墨杉棺浮出水面飘到司吏阎王面前,棺盖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她没有犹豫,提起衣角踏入棺材,在窄窄棺身中躺下。
墨杉棺随着黑湖暗流急速前进的时候,曲敬谣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么窄这么黑的棺材,她一个人躺在其中都感觉低矮逼仄得有些喘不上气,林藏樾是怎么和寒昭烬一起挤了一路?
曲敬谣在黑暗中挑起眉,联想到这两人从问冥阁回来后,虽然遭遇诸多事端但仍掩不住一副做贼心虚又甜天蜜地的模样,心中暗暗猜到了许多事。
聪慧温柔的司吏阎王大人私心以为,以后若是有一日鬼帝孟婆大婚,芈徽子得作为功臣坐主桌。
墨杉棺剧烈颠簸起来,毫无章法打转起伏。曲敬谣被晃得晕头转向后,听到棺身出水的声响,而墨杉棺似乎撞上了湖岸,再无法动弹。
她忙一掌推开棺盖,眼前已是青黑夜穹,问冥阁像是刚经过一场地震,木塔周围震起的无数鬼火正在心有馀悸地落回树丛间。而问冥幽湖孤岛之上除了玄塔与鬼火外,空无一人。
这不对。
曲敬谣跃出棺木,绕着问冥阁跑了半周,大声喊道:“司野!”
“小野!”
除了渐渐平息的湖间骇浪外,无人回应。
问冥阁此等六界最玄之地,一切皆无万无一失之说,司野的神息很微弱,想到棋魂先前说过的话,就算是司吏阎王也忍不住心中焦急起来。
曲敬谣把林藏樾与芈徽子对她说过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十指瞬间甩出无数根莹白琵琶弦,银瀑般扎入问冥幽湖中。她竭力稳住心绪,将神力灌入琴弦,闭上眼在无边无际的湖中寻找起来。
问冥幽湖里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激战,到处散落着司命神息。湖底还有一座与问冥阁一模一样的影塔,影塔之前——
曲敬谣皱起柳叶秀眉,玉指猛地收紧。
琵琶琴弦紧裹住的司命阎王与已经失了意识的司野,将两人一并拉出湖面。
司命阎王的白发在渐渐变回乌色,小脸上的皱纹也慢慢消失,魂力在几日内抽出又归位,让她此刻虚弱至极,以至於连自行出湖的气力都一时无法恢覆。
而浑身湿透的司野阎王唇色清白,狭长的眼睛紧闭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没了生息。
“芈大人!小野!”曲敬谣快步跑上前,不由分说将神力功德注入两人额间。
芈徽子看起来气急,睁着只剩眼白的双眸用苍老嗓音道:“有人在墨杉棺困住水祟后来抢,破开了我封住墨杉棺灵识的神决。墨杉发现自己为本王所控脱离问冥,与问冥阁提前发难了。”
曲敬谣惊得说不出话。
“好在那人的神力不至打开墨杉棺。司野阎王传念后,你与孟婆又及时赶到将水祟收伏,将墨杉棺送回。”芈徽子慢慢恢覆了稚童模样,手指覆上司野阎王额间,用残馀的力气缓缓渡着司命神力,“多亏司野与问冥阁神息有几分相通,竭尽神力才能助我封住问冥阁。换个人来,本王现在已然魂断在问冥黑水湖中了。”
“芈大人可有事?”曲敬谣问道。
“我无妨,归魂本就是最弱之时。”芈徽子对有人破去她的神决恼怒至极,她银牙咬碎,懊恼道,“若是让我抓到了破开本王神决的人,定要把他挫魂扬灰。”
曲敬谣扶起司野阎王,感到他的神力耗损大半,只能一边将神力注入他神脉内,一边心急唤道:“司野?司野大人?”
“这孩子不知为何功德极深,所以性命无碍。不过恐怕要昏睡上许久,有良医相治才能快快覆原。好听在林姑姑提起过,白泽圣神尚留在地府中,或可请圣神相助。”芈徽子靠在湖畔巨石上,“问冥阁侧不宜久留,我带你们出去。”
孟婆庄门窗大敞,烛火燃到将近子时。寒昭烬已经按时被白泽圣神拎回太阴殿,阿弥从奈何桥头出来便去描骨坊帮柳掌柜料理过两日发新话本的诸多事宜,漓九放心不下,与林藏樾一同在孟婆庄中等候。
曲敬谣与司野还没有回来。
林藏樾心绪不宁,坐立难安,在孟婆庄中来回踱步。
漓九盯着封印水祟的琉璃瓶,试图宽慰林藏樾:“姑姑,曲大人丶芈大人和司野大人是我见过除你和鬼帝陛下外,地府里神力最强的三位冥神,他们联手定会平安无虞。”
林藏樾坐回桌前,攥紧拳头懊恼不已:“我好后悔,问冥阁那般凶险,我竟然放心让小野独自帮芈大人守塔。”
漓九认真道:“司野大人差点就当上司命阎王,若他不能守住问冥,地府中再无第二人有这样的本事。”
林藏樾眉头紧缩,看向门外,焦躁不已:“可是他们还没回来。”
“也许是因为旁的事耽搁了。”漓九握住林藏樾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试图让林藏樾放过快被自己掐出血的掌心,“我知道姑姑不愿有人再因你冒险,可阿弥与蓝掌柜遇袭之事皆在意料之外。此番我们万事皆做了防备,三位阎王大人不会有事的。”
“小九,我……”林藏樾忽然杏眸一亮,“有人来了。”
漓九抱上琉璃瓶,跟着林藏樾的脚步快步跑出去,果然有玄影远远走来,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林藏樾看清来人,眉头重新拧起:“寒昭烬?怎么是你?”
寒昭烬神色凝重:“司野与曲敬谣回来了。”
林藏樾心中一沈:“他们在哪儿?怎么没有如约来孟婆庄?”
“太阴殿。”寒昭烬握住她霎时冰凉的手,“有人与墨杉棺抢水祟,破开了芈徽子的神决。曲大人与芈大人无事。只是司野神力损耗过度,需要休养几日,白泽圣神正在为他医治。”
林藏樾的脑子轰得一声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