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头
林藏樾把孟婆庄里里外外翻了三遍,脸色越来越差。
琉璃瓶为何不见了?明明她冲出孟婆庄时还见琉璃瓶在自己写话本的桌上,难道这一夜有人闯入过孟婆庄偷走琉璃瓶?或是水祟自己冲出封印自己带着瓶子走了?
林藏樾看着被自己翻得一片狼藉却一无所获的孟婆庄,疲倦地在桌旁坐下来,努力捋清思路。
琉璃瓶上的封印神决是她亲自所落,连曲敬谣和寒昭烬打开都困难,若要强行破除只能落得个瓶子和水祟一起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水祟自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孟婆庄四周有神决相护,但林藏樾见识过有人能偷入问冥阁而不被人发觉后,心中开始怀疑是否是同一个人昨夜趁乱偷偷潜入孟婆庄里,取走了装有水祟的琉璃瓶。
林藏樾拧起眉头,她在问冥阁被人闯入后,将护庄神决的神力拉到最满,比司命殿与问冥阁强上许多倍,连白泽圣神那样的圣兽都无法悄无声息地通过。如果真的能有人穿身而过不留任何神息鬼气,那此人实在过於可怕,这场博弈她便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可若真是这么碾压式的降维打击,为何那人不直接来取了自己的性命更简单粗暴,而是非要费那么多心思又绕那么大的弯子呢?
林藏樾不会了。
孟婆庄的门敞开着,凉意甚浓的晨风一阵阵去了又来,吹动庄内的蔷薇宣纸,似是在她耳边低诉浅吟。
林藏樾决定不能干坐在这里。水祟是司野与司命以身涉险才抓回,要是自己还不到一天时间就把水祟弄丢,她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於是林藏樾站起身,向孟婆庄外走去。
可是该从何找起呢?
正在她犯愁之际,一个穿着玄衣的倩影远远跑过来,手中像是拿着一本书册。
是曲敬谣。
林藏樾迎着走过去,疑惑道:“敬谣?怎么一大早赶过来了。”
曲敬谣根本来不及喘匀气,抓着她的手腕疾声问:“林藏樾!漓九呢?”
“小九?”
“昨夜他说自己要回鬼舍,与我和江大人在太阴殿门前分开。可我去鬼舍找过,他根本不在。”曲敬谣抓林藏樾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满脸急切,全然没了素日沈静温婉的模样。
“小九今晨去给我们送早饭,然后他拿了白泽圣神开的药方去野鬼村为司野抓药。”林藏樾看到曲敬谣的模样,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按住狂跳的心,“怎么了?”
曲敬谣把手中的空吏簿拍在林藏樾手中,嗓音带着哭腔:“刚刚,就在刚刚,小九的吏簿突然空了。”
林藏樾的脸色骤然青灰如土:“你,你说什么?!”
鬼吏入地府,皆在司吏阎王处造册为簿,记载生平魂债,吏位俸禄。若一朝吏簿中所载全空,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魂债还完后,功德圆满地去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一身轻盈地投胎再入轮回。
另一种,便是鬼吏魂散,恩债生平一笔勾销。
林藏樾浑身不能自控地战栗不止,她用瞬间汗湿的手拉过曲敬谣,两人没命地朝野鬼村的方向冲去。
不会的,不会的。
她不停安慰自己,没有理由对漓九下手,除非……
林藏樾瞪大眼睛,除非是她昨夜冲出孟婆庄问寒昭烬发生何事时,是小九收起了琉璃瓶!
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我怎么会蠢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到现在才想起小九可能带走水祟,怎么会放心他独自一人去野鬼村。
林藏樾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继续想,只拉着曲敬谣飞步跑向野鬼村,就好像她跑得太快一些,耳畔的风声再疾一些,便能将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倒回漓九提着食盒站在自己面前。
她一定比谁都更快抢过那张药方,然后让漓九在太阴殿中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野鬼村药铺到了。
陈旧的木门半开,远处有野鬼呜咽泣声,天色阴沈极了,一场血雨仿佛又要坠下。
林藏樾和曲敬谣站在门前几尺远的地方,谁也没有勇气继续往前再走近几步。
曲敬谣握住林藏樾冰凉的手,颤声道:“姑姑。”
林藏樾的嘴唇在发抖,呼吸摒住,神情仿佛在竭力忍下吞天般的痛楚。曲敬谣上一次见到她如此模样,还是因上元节偷出冥界而入无回地狱中受罚出来时满身血迹斑斑却不肯掉一滴眼泪的时候。
“姑姑。”曲敬谣又唤了一声,泪滴簌簌先落。
林藏樾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两下后,一步一顿向药铺走去。
司野阎王素喜整洁,药铺里从来整齐干净如旷野雪洞,药格丶铜称丶木梯丶刻刀丶书册,一切物品用完后总在第一时间归覆原位,药铺也因此一直保持司野习惯的空旷与清静。
而不是现在这样。
两三个药格打开后还没来得及推回原位,突兀地在半空撑出不同的苦气,抓药用的木梯斜着歪倒在旁,狼狈地靠上木橼。高柜上,一张油纸挂在边缘摇摇欲坠,纸间残留着几味药材的残渣,但更多则是散落在柜面与地上。
一地散乱的药材间,无数琉璃碎片大小不一,反射出的微光如利刃一般几乎要刺伤林藏樾的眼睛。
可她宁愿双目在这一瞬间失明,这样便能看不到漓九今日穿的衣衫与腰间惯别的锁魂链,空荡荡飘零在冰凉的石板上,默不作声的相依为命。
阴风穿堂,将锁魂链拨弄出一丝清脆碰响,然后又陷入沈默,再无声息。
血雨如往常一样,细密刺入野鬼村。
司野阎王那个少有人敢靠近的药铺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九!”
奈何桥头本来是有三位鬼吏的。
大名鼎鼎的轮回孟婆,敦厚心软的阿弥,还有那个有些冒失却单纯赤诚的漓九。
他们三人每日申时前出现在奈何桥头,从忘川里打水熬迷魂汤。
孟婆拿着一个漏缝的大马勺一碗接一碗地盛,阿弥和漓九两个侍汤鬼吏则为来投胎的魂魄端送汤水,他们背后总别着锁魂链与割魂刀,看起来骇人极了,却极少拿出来用。等最后一个魂魄过了奈何桥后,三人再搬着空碗一同就着忘川洗净骨瓷。
轮回司大约是整个地府中鬼吏最少的一司,但孟婆和她的两个侍汤小鬼吏看起来亲密极了,说笑拌嘴,分茶研墨,有时很热闹,有时又很安静,有时还有一只胖猫跟在一旁,但都无妨三位如同家人一般,一起守着阴阳轮回。
孟婆写话本,建论坛,两个小鬼吏便跟着一起忙前忙后,孟婆庄丶描骨坊乃至酆都城里的大小酒馆食肆,皆有过三人的身影。话本发售时,总有阿弥耐心对排队的鬼魂一遍遍说大家站好队,不要影响街上来往其他行鬼,漓九手中拿着预定名册叫名字,嘹亮热切的少年声嗓能在酆都鬼市里回荡许久。
后来,后来呢?
林藏樾呆坐在汤锅前,几行清泪又滑落下来,滴入孟婆汤中。被泪滴入汤的清脆水声叫回神识,她擡手抹干泪痕,端着两碗孟婆汤走向桥头。
阿弥的双眼红肿到只剩一条缝,还是不停地往外渗泪,滚烫的眼泪把眼周灼烧成血红的颜色,他一边和林藏樾一起为投胎的鬼魂端汤,一边抽着鼻子拿衣袖抹去涟涟泪水。
而那个整日满脸无忧笑容的漓九,再也不会来了。
这几日的孟婆汤味道香甜,可所有喝到汤的魂魄无一不难过到泣不成声。
子时赤灯摇晃的忘川河畔,只剩下撩水洗碗与骨瓷相碰的声音,连依旧无星无月的夜穹都感到无法消解的消沈寂寞。
林藏樾偶尔会擡起头对阿弥道:“你的魂债还完了,去投胎吧。”
阿弥坚定地摇摇头,哽咽从未停过:“我要为小九报仇。”
两人的对话往往会停在这里,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只能继续沈默无言,或相对而泣。
六界论坛里发起了“你是否曾经见过小九大人”的话题,除此之外所有区块皆发公告停摆九天,以念漓九。
描骨坊一下子少了许多生气,柳成荫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红着眼眶挑灯彻夜清账或巡看论坛。有一夜她喝得大醉,看着三四个空酒坛喃喃说道“小九,帮我把城隍庙昨日新送来的账目搬来”。
同样不能入睡的人还有林藏樾。
她先是呆在药铺里不肯离开,直到把整个药铺翻得干干净净,确实无法找出半点线索后才回到孟婆庄。而后又如当时从无回地狱中受罚后出来一般,开始一夜一夜的惊醒。
寒昭烬这一回可以直接守在孟婆庄里,或者静静陪着她写话本,或者将林藏樾抱在怀里,让她稍稍能闭目养神片刻。他每次看到林藏樾在浅眠中流泪,或者用力忍下哀痛的模样,都心疼地不能呼吸。
他知道她在自责,在恨,在畏手畏脚不敢再向前。可林藏樾没有准备好时,他不会先开口。
直到漓九魂散后的第五日。子时将尽,林藏樾又被鬼帝抱着躺在床榻上,杏眸在黑暗里睁着,在一片静谧中开口。
“寒昭烬。”
“嗯?”
“如果当时我多问一句就好了。”林藏樾把自己的脸埋在寒昭烬的胸前,他身上乌木焚香的气味总能给她莫大的勇气和安心,让她终於敢承认自己的懊恼丶后悔丶脆弱。
寒昭烬抱紧她:“樾儿想哭,就大声哭一场。”
林藏樾摇头:“我要是泄了心气,小九就白死了。”
寒昭烬抚过她的乌发:“你若是恢覆气力,想继续查,我同你一起。”
林藏樾:“我知道。可现在水祟死了,线索也断了。”
“水祟虽然死了,但他的炼狱还未消失。”寒昭烬漆黑的眸子在黑暗里专注地看着林藏樾,“本座明夜想去看看。樾儿,明夜让司吏来陪你如何?”
原来寒昭烬心中一直在替她继续谋划,但又实在放心不下,直到自己开口才说出。
林藏樾觉得窝心极了,回抱住他:“我想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