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现世
曲敬谣的琵琶曲调铿锵,在天色渐明的酆都山中回响不绝。寒昭烬站在映魂湖边,长眉紧锁,桃花眸盯住湖面,心忧难忍。
林藏樾入映魂湖超过了两个时辰,他从无回地狱匆匆赶来时,孟婆神息已经把整个湖面封住,让旁人不能踏进湖中半步,连鬼帝也不能。
神息汹涌激荡,封神印锁链在寒昭烬身上不断收紧,肉眼不可见地勒入血肉。他知道,一定是林藏樾在映魂水镜中见到她的前世,并在前世里遇见了自己。
寒昭烬有些期待,又有些胆怯。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林藏樾的前世里究竟是谁,又怕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个为她担下因果的人,反倒会让她再次置身危险中。
天快要亮了,他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错过了映魂湖的每一丝波动。
金鸡山第一声鸡鸣传来时,映魂湖平静一夜的湖水骤然翻滚如煮开的热汤,孟婆神息直冲苍穹,生生震断司吏阎王的琵琶曲。
曲敬谣拨弦的指尖被神息震出飞溅血珠,她收起碧玉琵琶一骨碌爬起身,与寒昭烬一同在湖畔屏气等待。
湖水在瞬间被卷至半空,澎湃如海啸山洪。孟婆神息化作大风向酆都山四散,湖水如暴雨倾泻。
封湖的轮回神息收起,水镜中的人要出湖了!
曲敬谣还未做出反应,方才还站在她身边的寒昭烬便踏入了映魂湖,她随之一惊:“陛下,你现在的魂体不能入湖太深!”
寒昭烬却已经在激荡寒水中走了好几步,湖水将他打得湿透,视线模糊不堪。映魂湖里残留着林藏樾已经近乎无人可敌的神息,产生强大的斥力,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与水幕一起挡在面前,寒昭烬的步伐不得不慢了下来。
等湖水没过膝盖时,他终於无法再继续前行。透过冰冷的水幕,寒昭烬看到熟悉的清瘦身形从湖中慢慢站起身,那身形只稍稍楞住片刻,而后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林藏樾!”寒昭烬心急喊道。
林藏樾听到他的声音后加快脚步,在阻力极大的湖水中艰难又迫切地跑起来,荡起清脆水声,很快便来到离鬼帝只有十馀步远的地方。
寒昭烬知道自己不能再前行,又怕刚从映魂水镜中出来的林藏樾再次跌回水中,心中千万忧虑焦急到嘴边时只化为两个字:
“别急。”
温柔入骨,一如前世雍错藏布的飞雪旷野中,便是立时要受忘世天罚,也不忍看到她受半分折磨为难。
林藏樾几乎要哭出来,她大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来接自己的寒昭烬。
滂沱大雨一般湖水将周遭一切声音都盖过,将半个苍穹都遮住,不断倾落回湖的水幕下,寒昭烬闭上眼睛拥着安然无恙出湖的林藏樾,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回到胸腔中。
只要她能平安无事的回来,什么前世恩怨,不重要了。
林藏樾的身体在发抖,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寒昭烬。”
“嗯。”
“鬼帝陛下。”
“本座在呢。”
“相公。”
“……这么急着喊相公么?”寒昭烬在她耳边低笑道。
林藏樾每喊他一次,他都会多抱紧她一分。
“可你在前世与我成婚了,就算你现在不记得了,也不能抵赖。”林藏樾心神未定,一时无法从前世的心悸彻底回神。
“当然不抵赖,本座求之不得。”寒昭烬开心地笑了,故意逗她,“不过我当时没有欺负你?你与我成婚是不是自愿的?”
林藏樾“哇”得一声直接哭出来了。
寒昭烬赶紧替林藏樾擦着脸上的眼泪和水珠,在她冰凉的唇瓣上很是珍惜地亲了一下。
林藏樾推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还说等再见我时,要把长刀亲手还给我。”
“原来我忘了这么多,对不起啊,樾儿。”寒昭烬骨节分明的鬼手抚着她乌黑湿透的头发,仿佛如此便能抵去她在映魂水镜里经历过的严寒,“你在寒湖里泡了一夜,我们回孟婆庄喝碗驱寒汤如何?”
“不喝曲敬谣煮那个苦药汤子。”林藏樾摇摇头,仍不忘拒绝再喝曲敬谣的药方。
寒昭烬微微侧过头,用馀光看到岸边的曲敬谣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才转回头道:“不喝就不喝,司吏阎王本就不善医术药法,以前鼓捣出给你喝的药汤大半是拿你一试。”
“啊?”林藏樾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一脸憋屈,“她……”
寒昭烬赶紧把话题拉回来:“本座在前世还对你说过什么?”
林藏樾变得异常好骗,她搜肠刮肚地想寒昭烬在前世说过的话,总算又抓到一句:“你还说如果你把我忘了,我可以休你一百次。”
寒昭烬肃声道:“那可不行,我当时一定是胡说的,不作数。”
林藏樾擡头用湿漉漉的杏眸看着寒昭烬:“昆泽上神说过的话不作数?”
寒昭烬皱眉:“什么上神?樾儿在喊谁?难不成不知有本座在你的前世中,还有这个什么狗屁上神?”
林藏樾在哭音中一下子笑出来:“你怎么能,怎么能连自己的醋都吃。”
自己的醋?
寒昭烬忽然在此时僵住,因为他身上的铁索忽得收得前所未有地紧,勒得他感到窒息,浑身血脉几乎被生生切断。黑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来,寒昭烬眼前一黑,在林藏樾逐渐透出温暖的湿冷怀中滑了下去。
“寒昭烬,你怎么了?”
“不要吓我。”
“寒昭烬!”
他失去神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林藏樾哭泣不止的惊呼。
天色大亮。
林藏樾与白泽从太阴寝殿中走出。
“多谢圣神。”林藏樾深深行礼。
白泽深深叹气:“我实在不知道还该如何才能救鬼帝,只能暂且稳住神脉,恐怕也只能支撑一时。你所说的铁索到底是什么?”
林藏樾攥紧手指:“圣神,你见识深广,可曾听说过封神印?”
“封神印?”白泽惊住,“真的存在这样的印诀?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林藏樾擡起头看向白泽。
白泽思索片刻,缓缓道:“无论是七殿下这样的帝后之后,吸天地灵泽横空出世的神脉,还是从精怪凡胎飞升的因缘仙根,一旦经册神令入神籍,除非像九幽素女一样犯了滔天大罪,天道亲自将其坠入魔界的堕神之外,一般犯了过错的上神,都会送去罚仙台受天罚。”
“所罚手段不过挫神根,断修为,或是拔去神脉如凡胎一般投入轮回,再严重些便是散了形魂,灭於天地。”
“但封神印却与旁的刑罚都不同,留其魂魄但折其修为,留其神脉但断其神根,使魂体不受功德。受印者被印诀日夜绑缚囚禁,折磨其魂魄血肉,直到魂飞魄散。”
“不止如此,封神印还会消去除天道所选的监刑者外,世间关於受刑者的印记和受刑者自己之前的所有记忆,受刑者只能感到一点点接近死亡的恐惧却不明缘由。”
“就好像人间有一种叫凌迟的刑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剃肉刮骨,慢慢死去,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监刑者?那便是七殿下了。林藏樾正巧在此时看到正从山底拾阶而上的曲敬谣,杏眸里的光一暗。
白泽心中猜到几分,顿了顿接着道:“堕入魔界最起码有个明白痛快,封神印比堕神入魔更为残忍。所以千万年来,我只听说过封神印,却从未见谁受过此罚。不过也可能有人受过封神印罚,只是我关於他的记忆皆被消去罢了。”
林藏樾想道自己被映魂水镜留下的关於封神印的记忆:“可是如果有人,不对如果还有旁的记忆被保留下来了呢?”
“很难,还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或许是天道留下的一线生机,或者后来发生过什么转机。”白泽走近一步,惴惴不安,“林姑姑,你怎么会知道封神印?”
“圣神应该已经猜到了。”映魂水镜中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林藏樾垂下眼帘,“寒昭烬原本是天界上神,为前世的我背了数十万血债,天道降封神印罚。”
白泽的眸光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他的那一线生机。”林藏樾竟然绽出笑意,“还好,他还有一线生机。”
白泽的脸色变得严肃,他抓住林藏樾的手腕:“姑姑,一张下了蛊诀的妄言纸条不能信,魔界负苍山是送死之地。”
曲敬谣在这时离林藏樾与白泽只有几步远。
“不是妄言,我在映魂水镜中遇见了天道所选的监刑者。”林藏樾咬了咬嘴唇,“他也说负苍山的千魂髓可解封神印。”
白泽瞪大凤眸:“监刑者是谁?姑姑可认得?他的话如何能信?”
曲敬谣就在此时停在离林藏樾三两阶远的地方,擡起熬了一夜微微泛红却依旧盈盈如水的剪水眸,玄衣难掩江南烟雨洗芙蓉般的清丽温柔,如同林藏樾初次见到她时一样。
林藏樾心头一酸。
曲敬谣猜到了什么,她蹙起柳叶弯眉重覆着白泽的问题:“监刑者是谁?姑姑可认得?”
“是谁?”
林藏樾许久不敢说话。
“林藏樾,我知道你不是不信我。”曲敬谣的声音含起一丝近乎哀求的情绪。
林藏樾不忍看这样的司吏阎王,她眼眶发红,抿紧嘴唇。
曲敬谣深吸一口气,语气骤然加重:“林藏樾!”
林藏樾终於轻轻点头:“七殿下温雅有信,从不诳言。”
曲敬谣闭上眼睛,两行清亮的泪痕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