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七)
看到雍错藏布小宅窗外的大雪时,林藏樾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前世的结局。
寒昭烬身上的乌木焚香终於盈於鼻间,轮回井神凤落泪后的梦境重演。林藏樾意识恍惚间看到楚家人失了头颅肉皮,浑身血淋淋地质问她为何要认罪,又恍惚间回到草原血夜,听十万冤魂齐声哀喊“将军”,偶尔能看到数座铁骑踏破的城池中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她不能自控地在昏沈中哭泣不止,浑身冒汗,直到一道神力从额间注入心脉,才终於归於宁静。
她重新陷入昏睡,楚见殊和林藏樾的两世记忆慢慢重叠。
“你背了数十万性命的血债。”
“殊儿!不许认!”
“是要为你的所谓骨气英明害得满门魂灭,上神坠魔,还是要临死前救将军府满门无辜魂魄和你的夫君寒昭烬,全在你。”
“孽债至此,你在前世断命时便应魂魄消散,根本无轮回可言。”
“有人替你承了因果。”
“楚见殊叛国,身负血海孽债,寒昭烬自愿替楚见殊领天罚。”
“本座不记得了。”
“他的魂魄不受功德,只有不断挫磨消耗,直到魂飞魄散。”
“朕是天帝最不受宠的儿子。”
“七殿下神力无边,受万人敬仰,大有继天帝至尊宝座之相。”
“天道大悦,赋昆泽上神寒昭烬天帝之继神相。”
“楚将军是下一任天界战神,又有白泽瑞兽精魄入魂,只能是你。”
只能是你。
云翳惊雷,天罚已至,寒昭烬为何能将自己从宫门前安然无恙地带回藏布小宅。
林藏樾猛地睁开眼,满额是汗,她坐起身气喘吁吁地瞪大杏眸。
七殿下骗了她!
他想要的不止是有人替他背下灭朝劫数,还要绝了寒昭烬继天帝之位的神相。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算计,好心机,将她逼入进退不得的死局。
寒昭烬呢?方才不是还在这里么?
林藏樾掀开被子起身,胡乱套上丝履衣袍,拿起门前一把赤伞冲出了木门。
寒酥扬扬如席,积雪没近膝盖,她来到了第一回入映魂水镜时看到的那片雪野。雪原寒冷刺骨,走了几步后,被削了皮肉的双脚开始重新往外渗血,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寒昭烬,寒昭烬去哪里了?
什么狗屁天道七殿下,把我的上神还回来。
血浸透丝履,在雪地留下斑驳的赤色脚印,冻成粉色的冰碴,双脚很快冻得察觉不出疼痛来。无人雪野间,鲜红伞顶在白雪中跌跌撞撞地倔强前行。
寒昭烬的颀长身形终於出现在雪幕尽头。
林藏樾拼尽全力朝着他的方向奔跑起来,冰冷的空气顺急促的呼吸侵入脾肺,酸痛难耐。
寒昭烬看到雪中朝自己靠近的赤伞,也艰难地加快了脚步。
穹顶开始聚集大片灰白的云涡,惊雷在远处隐隐含怒,快要来不及了。林藏樾扔掉手中碍事的伞,加快脚步朝寒昭烬跑过去。
“殊儿,别急。”寒昭烬终於支撑不住,跌倒在雪间。
林藏樾跪在地上撑住寒昭烬,带着哭腔道:“罪是我认的,该魂飞魄散的人是我,你凭什么替我担因果?!”
寒昭烬的脸色苍白极了,竭尽全力对林藏樾露出笑意:“为夫是天界第一战神,记得么?就算替你担下这场因果,也不会丧命。”
林藏樾擡起手抚摸寒昭烬已经变成青白色的脸,自责地用另一只手用力击打雪地:“我太蠢了,太蠢了,我怎么能蠢到相信他。”
“不是殊儿蠢,这局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胜算。若你不认罪,将军府上下所有人都不得再入轮回了。”寒昭烬心疼地握住她击向冷硬雪地的手,“还有我,是我硬要与你成婚才使天命神运生变,让七殿下提前觉醒神脉。是我自负疏忽给了七殿下布局的间隙,况且他布下此局的本来目的是我,白白连累你和数十万条性命。”
“我横竖要因为杀了几百西域兵士遭一回天罚,多一道少一道,又有何妨?”
“这不一样!”林藏樾看到寒昭烬的眼眶逐渐染上绯红,慢慢变成酆都鬼帝的模样,紫电穹顶聚起,隐隐有灭神之势,她急得结结巴巴,“你要是,你要是死了,你,你……”
“殊儿,不过一道封神印罢了,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魂灭。”寒昭烬擡头看到紫电汇顶,抱住她安慰道,“我带走了你的长刀,等再相见那日,我亲手还给将军。”
“封神印?”林藏樾惊愕住。
封神印,原来叫封神印。
寒昭烬接着道:“做神仙也没什么好的。从今往后我便是酆都鬼帝,守住殊儿千世安然轮回,好不好?”
寒昭烬真的拿他的神脉保住了自己的魂魄,林藏樾把脸埋在他怀里,像是要把这一生不曾流过的眼泪都哭完:“那我死之后就不投胎了,做个孤魂天天蹲在你旁边。”
寒昭烬抚住她的乌发:“傻话。”
“我不管,我就守着你,我哪儿也不去。”林藏樾抱住寒昭烬的双手抓紧他的玄衫,“寒昭烬,你到时候要是敢不认我,我就,我就休了你!”
寒昭烬低沈笑道:“夫人若是想,休我一百次也可,不过一定要答应我再把你娶回来。”
惊雷震天,蛛网般的紫电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化作重重铁索绑在寒昭烬的身上。
“不行,放开他。”林藏樾试图把封神铁索扯开,铁索上的闪电把她的双手劈刺得鲜血淋漓,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扒着铁索。
寒昭烬漆黑的眼睛滚出眼泪:“殊儿,没用的。我已与七殿下说好,我替你领罚,他护你无恙。”
“不行,放开他。”林藏樾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更加用力地去拉扯铁索,直到十指皮肉尽裂,指甲连根掀起,她无能为力地不断重覆道,“该受罚的人是我。”
铁索绞紧后凭空消失的一瞬间,寒昭烬看着林藏樾的脸,突然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微微皱着漆黑的长眉,似乎不再认识眼前这个双手鲜血淋漓,涕泪满面的姑娘。
无论林藏樾哭得多么声嘶力竭,漫天大雪依旧吞没了寒昭烬的身形。她跌坐在雪地里不死心地喊着寒昭烬的名字,喊昆泽上神。回应她的只有不仁天地,与其间越下越烈的大雪。
雪片落在肌肤上时,林藏樾惊讶地发现,自己脑海中关於寒昭烬的记忆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变得模糊不清。
“天道以印封昆泽神脉,消其先前神迹诸事,令其入地府为酆都鬼帝。”
林藏樾稳住呼吸,闭上眼睛,感到身体中有一股神息跃跃欲出。她掏出随身带的银匕首,循着寒昭烬告诉过她的神脉所在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
白泽兽吼响起,林藏樾蹙眉探寻一番后睁开眼睛,眸仁里缠绕着银雪光泽。她咬牙把刺破心脉的匕首拔出,赤血成链甩向她身后的某个方向,逼得藏於附近的人不得不显出身形。
七殿下有些狼狈地被血索拉到林藏樾面前,惊讶道:“竟然以刺破神脉现出白泽魂相的法子逼朕来见你,你还未飞升,难道不想要命?”
林藏樾撑起最后一口气冷笑道:“哦?七殿下会有这么好心,留我性命?还是瞎了眼的天道幡然醒悟,看透弥天大冤许我飞升?”
七殿下沈默片刻:“朕答应过昆泽。”
“圣上,”林藏樾勒紧缠在七殿下脖间的血索,用尽力气将白泽魂相逼入血索,直到他脖间渗出血线,“末将只想知道,封神印是否可解。”
七殿下看着她:“没有。”
“胡说!”林藏樾心口的血窟窿在不注渗血,眸光锋利如背水一战的亡命之徒,“昆泽上神曾说过,天道总会留一线生机。七殿下若是不肯说,我拼上性命魂魄,也要与你同赴湮灭。”
血索勒得更紧,割进七殿下脖间,白泽兽吼声响彻雪幕。
七殿下的脸上头一回露出阴沈得意的笑意:“告诉你也无妨,魔界负苍山千魂髓可解,不过那里有九幽素女守山,六界无论是谁,都只能有去无回。”
负苍山,千魂髓。
林藏樾就在这时失去了最后的气力,血索在瞬间被收回。她倒入血染的雪地里,心脉寸寸冰凉下去。
前世结束的最后时刻,她看到七殿下站起身,捂住自己流血的脖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一只嗜血食尸的秃鹫,期盼着死亡的降临。
看到纷纷不停的大雪无穷无尽地落下,渐渐消去她脑海中关於寒昭烬的一切。
我不能忘了你。林藏樾在弥留之际心中默默想道。
雪片落入她的眼眸,将她恍然带回与寒昭烬的初遇。
那时她初封镇国大将军不久,带着亲兵在北境外辽阔的草原山林中狩猎。赤马飞踏似行云间,英姿勃发的将军追着一头白虎进了山林,几只利箭锐响射出,虎啸声震得群鸟飞起。
楚见殊看到被射中咽喉的白虎倒地,开心得翻身下马,想走近看看答应孝敬给祖母的虎皮可曾有损。不料就在这时,垂死白虎忽然惊起,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过来。
楚见殊还未来得及抽出背后长刀,一根布满黑鳞的长鞭突然从白虎身后甩过来,缠住虎颈后只轻轻一拉,沈重的虎身便被甩到丈馀外的地上,哀嚎一声后断了气。
她擡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玄色战衫的男人站在不远处。
习习晨风中,玄衣男子桃花眸漆黑如墨,面容英俊,风姿倾世。他不过是信步朝她走过来,楚见殊竟一时忘了长年刻於骨血中的防备。
“镇国将军楚见殊?”尚且无牵无挂的昆泽上神看着跌坐在地一身戎装的少女。
楚见殊清清嗓子,杏眸清明如山泉初融:“你谁啊?”
寒昭烬的神情明显一噎,唇角随即绽开醉人笑意。
彼时天碧如洗,繁叶青茂,所有的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