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
寒昭烬回太阴殿的一路上感到不安极了。
他起先在懊恼,为何之前没有想到坚持请林藏樾与自己一同回太阴殿。等跨进了太阴殿大门,懊恼已经化为难耐的后悔心急。
林藏樾的命卷到底写了什么?为何她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寒昭烬魂不守舍地走上石阶,玄龙椅在青幽鬼火里如同一头沈默蛰伏的恶兽,让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逃走。连最简单的传念符都无法解开后,灵应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寒昭烬看着桌案上的吏册,感知不到新的司野阎王还有多久才能到太阴殿,这让他更加烦躁不已。
可身为鬼帝别无选择,寒昭烬把怒意凝於青白手指,用力握住龙椅上凸出的龙尾。
太阴殿门前终於有了动静,他收起情绪坐回玄龙椅,恢覆冰冷威严的神情。
大殿尽头,清瘦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浑身似乎沾着烟雨气息。寒昭烬眯起绯红眼眸看他缓缓走近,直到来人立於石阶下,清晰的面容如此熟悉,如同一击冰掌狠狠拍在鬼帝心间。他的手指在细微地发抖,竭力保持镇定,顺着桌案摸索寻到吏册。
他见过这个人。
石阶下的男人眼眶极红,血丝布满,像是许多个夜未曾安眠过。他的声音极为低沈,行了一礼道:“在下拓跋荀,应天道所召为鬼吏,见过酆都鬼帝。”
“新的司野阎王竟然是你。”寒昭烬合上吏册,紧皱长眉闭起眼眸,似是在不忍,“司野的世子殿下。”
拓跋荀点头:“是。”
太阴殿陷入悲凉无比的安静。
许久后,寒昭烬才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拓跋荀在亲眼目睹司野魂散后,拿着自己的画一路跑到三生石前,三生石前原本无法看清的混沌突然闪出清晰却残碎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着异族服饰行走於皇宫中,向坐在金殿上的皇帝叩首为质。看到自己被软禁於简陋偏僻的清竹小院,日日制茶抚琴以慰苦闷。看到那个魂散的少年在黄昏时悄悄在小院一旁的溪流中洗去双手所沾的血迹,再整好衣衫翻过竹篱入院,将新出炉的温热点心捧到自己面前。
三生石上的前世或许并不是完整的前世,但也足以让拓跋荀拼凑出入朝为质的世子与愧疚百年的刺客阿野间的过往。
“殿下,”拓跋荀擡起眼眸看着寒昭烬,“我死之后呢?阿野为何成了司野阎王?”
寒昭烬想起司野数百年来浩荡的孤寂,心如刀割,他垂下眼帘声音低缓而轻,:“后来,天道令他立下断缘诀,与你生生世世不得相见,并困於地府为迷魂殿司野阎王。小野自知无法与你再见,数百年来居於野鬼村,寻着与你有过缘分的魂魄,想探到一丝你的魂息,或者再幸运一些,从这些魂魄的三生记忆中看到你。谁曾想你竟然一直在这地府的酆都城中。”
“可他还是找到了我。”拓跋荀的声音突然哽咽,“我画了多年却不知画上人是谁,怎么才刚刚遇到,还没来得及相认便是死别。”
寒昭烬再也无法开口了。原来天道的断缘诀,连留下的那一线生机都残忍至此。
拓跋荀:“陛下,阿野这些年来一直住在野鬼村?”
寒昭烬:“他住在在野鬼村的一间药铺中,只是尚未派鬼吏前去收整。司野阎王掌迷魂殿丶金鸡山丶恶狗岭丶野鬼村与三生石,你可自选一处安居。”
“还选什么。”拓跋荀笑了,酒窝深深盛着司野朝思暮想的无极温柔,“想来阿野已为我备好了一切,他一贯如此。”
寒昭烬想到曲敬谣还没有回来,便起身走下玄龙椅:“本座带你去崇虚崖。”
曲敬谣将所有神力全部融於脚下的水面,稳住崇虚崖底的黑莲不再受自己与七殿下的神力波动。她不知道先前那一株被七殿下神力毁去的黑莲是地府间哪一位鬼吏的魂魄,可无论是谁经受此无妄之灾,她身为司吏阎王皆当领天罚。
七殿下被琵琶琴弦重重困缚住,向对面魂魄正被崇虚崖吞噬的曲敬谣心急道:“谣儿,你再不出崖底就真的来不及了。”
“黑莲被毁,我万死难辞其咎。”曲敬谣的神色带着几分解脱,“此番入崇虚崖底所为弑神,如此弥天大罪,我本来没有打算出去。”
七殿下:“谣儿,杀了我对你有何好处?”
“好处?”曲敬谣冷笑一声,“我不是七殿下,不会处处算计万事的好处,只知善就是善,恶就是恶,错了要改,欠了要补。”
七殿下低下头,神色在琵琶琴弦的明光中让人无法看清。
曲敬谣开始将自己的魂力融於水中。水波透出逐渐浓郁的血色,更多琵琶琴弦从水底拔起,如同牢笼般将七殿下锁在其中,琴弦带出的血水结成狼牙般的冰箭,朝七殿下收紧袭来。
七殿下终於擡手召出水纹长剑,将金光神力尽数注入后,起身朝琵琶琴弦斩去。锋利剑锋在触到琴弦的前一刻忽然猛地收回调转方向,他以手握住剑锋,仅以剑柄小心翼翼地将琴弦拨开。
剑锋刺破他的掌心,神血入水后琴弦开始剧烈地颤动,连同水面也汹涌不止,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水下激烈相争。曲敬谣觉得水面下生出无数无形刀刃,一刀刀斩断自己的魂力。
终究还是走到了你死我活这一步,她在翻涌黑浪间轻叹。
琵琶琴弦像是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不再与七殿下的剑柄相争,反而化作利箭纷纷向阖目的曲敬谣刺来。黑水在同一刻被掀起冲天巨浪,洪水般将整个崇虚崖底笼在其间。
不好。七殿下星目瞪大。曲敬谣要以自剜神脉为代价,将自己封印於崇虚崖底。
他一个飞身向前冲到曲敬谣面前将她拥在怀中,将水纹长剑朝身后抛了出去。琵琶琴弦大多被剑锋斩断,有些还在继续袭来,但却没有一根真的刺入曲敬谣的胸口。
几声闷响入耳,七殿下用身体为她挡住了刺来的琴弦。
曲敬谣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看着金白神衫沾血的七殿下:“殿下,你……”
“谣儿,我带你出崇虚崖。”七殿下一记手刀击在曲敬谣后颈。
寒昭烬与拓跋荀站在崇虚崖前,听到崖底传来水浪翻涌的回声,巨大的斥力让两人无法靠近,终於在破晓前归於平静。
寒昭烬仍然不敢让拓跋荀贸然跃下深崖,他的魂力已然无法感知到崖底是否还有危险。
“我的时辰到了。”崖底平静许久,拓跋荀先开口。
知道拓跋荀是司野置於心上之人,寒昭烬有些犹豫:“今夜司吏阎王不在,崖底不知如何,世子再等一日也无妨。”
拓跋荀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悬空而出,感到崖底有股力量与掌心尚未明晰的神力渐渐相连,他轻笑道:“不必再等了,陛下也有急着要去做的事,不是么?”
拓跋荀往前走了两步,果然崇虚崖已经不再将他斥於三步之外:“有劳陛下送我这一程,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寒昭烬看着他:“你可以选择不做这司野阎王。”
“或许是,天道也觉得他这些年太苦,便送我来知道他是如何活过。”拓跋荀拿出司野的画像,仔细端详了许久,眼泪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勾勒少年的走笔,温柔轻语道,“如此也算公平。”
他闭上眼睛,露出阿野念了一世的笑靥,微微擡起双臂,像是在迎接谁再也无法给予的拥抱,随后便带着画了百年的英俊少年一同跳下崇虚崖。
崖底的风卷上来,掀起寒昭烬的衣角与乌发。
明日,新的司野阎王便会出现在野鬼村药铺中,沿着小野的岁月重新活过一遍孤寂。只不过这位司野阎王没那么好运,他再也找不到想见的那个人了。
血泪从鬼帝的眼角滑落。
可他没能停留太久,因为有人从外面把崇虚阁的门踹得震天响。
白泽踹开崇虚阁大门,抱着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曲敬谣冲进来,怒气冲天质问道:“小樾呢?!”
寒昭烬心中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慌乱到语无伦次道:“她今日熬完汤后回了孟婆庄,新的司野阎王来太阴殿面见酆都鬼帝,本座……”
“孟婆庄里只有神力折尽魂损过半的曲敬谣!”白泽难得急得怒吼出声,“有人不知何时往东殿塞入纸条,让我去孟婆庄救司吏阎王。我赶到后发现孟婆庄里除了昏迷不醒的曲敬谣外,哪里还有孟婆的身影?她的命卷里到底写了什么?”
寒昭烬彻底慌了:“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白泽气得牙根发痒,“那你知道与林藏樾一同不见的,还有我送她那件能护她穿行六界不被守界天兵发觉的神泽大氅么?”
糟了,糟了。
寒昭烬后知后觉地猜到林藏樾为何昨晚与自己分别时说出那句话。
她是在和自己告别。
“芈徽子,芈徽子或许知道孟婆命卷里写了什么。”寒昭烬拔腿要往外跑,“我现在就去司命殿。”
“来不及了。”芈徽子从外面走进来,“命卷已定,无法可改,孟婆终有这一日。”
海是黑色的,巨浪一遍遍冲击着暗赤色的礁石,撞击出愤怒又绝望的哀嚎。
风很大很疾,卷着永世不见天日的怨念与煞气盘桓在血阳之下。这里本该有无数穷凶极恶的妖魔,但却出人意料地连一丝魔息也无。风与海撕扯的天际,一座绵延近百里的山峦立於海上,像能即时吞噬天地。
林藏樾披着白泽圣神送她的纯白大氅,独自立於高出海面数十尺的血礁之上。凶风烈烈,血阳映在她的面容与负於身后的长刀,与远处的山峦相对。
负苍山。
她的脑海里又映出命卷皆为那几行小字。
[孟婆为平当年之冤,安数十万亡魂重入轮回,救昆泽性命,只身入负苍山取千魂髓。然遇九幽以命相守,孟婆损极,千魂髓出,孟婆魂灭,万事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