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入魔界以后,感官变得尤为强烈,每一丝微末的情绪都被莫名放大。这里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大战,黑海浪潮透着丝丝血迹,从负苍山吹来的烈风带着屠戮的气息,苍穹很低,染着阴沈的赤色,压得人无法喘息。
林藏樾想到前世草原血夜上的尸横遍野,想到楚家上下百十口命断宫门,雍错藏布雪山中被封神印锁绑缚拉远的寒昭烬,浑身是血的蓝挽苏和野鬼村药铺里漓九魂散留下的鬼吏黑衫。还有自己死在负苍山后,林小胖对着空无一人的孟婆庄失落寻觅的身影。
怨恨丶不甘与赴死的恐惧像三条恶犬狂吠着追逐在身后,她用力闭上眼睛,用定魂诀驱散突然扰人心神的情绪。
天色越来越暗,魔界四季不定,昼夜纷乱,不知何时便有凶险无声无息地出现,再耽搁下去只会生出更多未知变数。林藏樾裹紧白泽圣神送她的素氅,长刀挥过,轮回神力凌空铺出前路。
路漂浮在黑海海面上不足三尺的地方,被海浪晃得摇摆不定,尽头是静候千年的负苍山。林藏樾的步伐没有犹豫,长刀清明如雪,白衣乌发在腥风里翻飞成战旗。
无人的黑海翻涌,孟婆在轮回神道上孤身前行,刀刃映出她的身影,又一个巨浪袭来,神道一晃,刀刃映出的身影忽得变成玄甲戎装的楚将军,又一晃变回一身素雪的林藏樾。
黑海突然升起大雾,遮去来路,也掩住去向,林藏樾如同置身虚无之境间,忽然听到身后有许多声音在此起彼伏地喊她回头。
林小胖一声接一声的哀嚎,听得人心疼不已,林藏樾花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回头。
白泽圣神的声音头一个穿透重重迷雾:“小樾,不要往前走!”
曲敬谣的声音时强时弱,飘忽不定:“林姑姑,负苍山凶险非常,万不可冒险前去,我们再想旁的办法。”
阿弥与蓝挽苏则是大哭大喊:“姑姑!孟婆大人!”
恍惚间,林藏樾还听到了已经魂散的漓九与司野的声音,他们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只能从嗓间发出断续的悲戚心急。
而其间最为明显的是寒昭烬,他带着哽咽的沈凉声嗓一遍遍求她不要再向前走。
“孟婆!不要去负苍山!”
“林藏樾,快回地府。”
“樾儿,快回头,求你了……”
这些声音真实到残忍,字字刺心。林藏樾嘴唇变得青白,额间渗出巨大的汗珠,全力抵抗着回头的冲动。
清心诀再无效用时,林藏樾停住脚步闭上眼睛,极力把这些声音从脑海里驱散出去。果然,即便没有负苍山,一入魔界也极难全身而退。
终於能正常思考之后,她的耳朵开始细微地颤动,想要在背后杂乱的声音里寻找中心所在。
都是幻象。
是幻象,就必有破局之法。
一缕长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林藏樾在风尾将逝时反手挥出长刀,一道风刃结成的神诀飞出,片刻后,她身后传来不知何物落水的动静。随后黑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形成接天水墙,以极快的速度前移,把孟婆走过的轮回神道撕成碎片,像一头怪物一般吞入残碎的神力。
海水倾覆下,吞没迷雾,将万物打得湿透。林藏樾在摇晃的轮回神道上睁开眼睛,目光透过眼角滴下的水滴落在重新出现在远处的负苍山上。她握紧长刀负於身后,开始急速往前大步奔跑。刀刃不时向后劈去,一道道神诀击向来路,试图拖慢黑海水墙向她袭来的速度。
黑海辽阔无边,林藏樾的背影显得渺小又决绝。
没有回头路了。
地府,崇虚阁。
寒昭烬看着将自己困住的满屋神鬼,手指在衣袖下暗暗攥紧,站起身冷厉威严道:“让开。”
司命歪过脑袋:“然后你去顺利送个死?”
寒昭烬:“本座仍是冥界酆都鬼帝,芈徽子,你身为十殿阎王,敢拦本座?”
纵然寒昭烬的神力已近枯竭,鬼帝神息仍然压得芈徽子不自觉后退两步。而在一旁的角落里哭到不知所措的阿弥和蓝挽苏被鬼帝神息压得缩作一团,呼吸明显困难许多。榻上昏迷难不醒的曲敬谣在无意识中皱紧眉头,露出痛苦的神色。
司命阎王明显有些被惹怒,她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瞪向寒昭烬的瞳仁颜色慢慢变浅,左手成诀朝鬼帝推去,将神息击得七零八落。
寒昭烬身形一个不稳,忍住司命神力冲撞出的胸口剧痛,眼角又红了几分:“芈徽子,你想干什么?”
“鬼帝陛下,我倒该问你想干什么?”芈徽子把阿弥与蓝挽苏护在身后。
寒昭烬:“本座要去把林藏樾抓回来!”
“抓回来?”司命阎王冷笑,“陛下,你现在还剩多少神力,且不说入魔界与负苍九幽一战,你能冲出地府么?”
寒昭烬失去了大半理智:“本座也许不能带孟婆回来,但出这崇虚阁仍然绰绰有馀。”
“陛下尽管一试。”芈徽子鬓边的乌发中有几缕慢慢变得花白,掌心的神力愈汇愈盛,腕间金镯叮当清脆间,她走到寒昭烬面前,“你想死也死得更有价值一点,我还等着林藏樾回来借她的轮回神力救棋魂呢。”
“救棋魂?”寒昭烬愕然,他瞬间想明白了林藏樾和芈徽子间到底约定过什么,可棋魂是由天道将他制成魂魄法器,只能依附芈徽子存在,若想要救绝非易事。
他怒道:“不行!”
“不行?”芈徽子的黑瞳仁彻底消失,腕间的金镯激烈震动,“本王现在便困住你的魂魄,不由得谁说不行。”
寒昭烬抽出龙鳞鞭,目露寒光:“本座活着一日,让孟婆救棋魂之事,你想都不要想。”
“够了!”剑拔弩张间,为曲敬谣施完针的白泽圣神提高声音,擡手挥袖,两道圣兽神力将寒昭烬与芈徽子隔开几步远,“小樾如今身陷凶险,你们倒有心思在这里吵架,果真不是自家亲生孩子不心疼。”
寒昭烬的睫帘不能自控地颤抖:“圣神,难道让我坐在地府中等她的死讯?”
白泽伸出手指点在曲敬谣眉心,雪光神力让她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芈大人,你既然说要等林藏樾回来,是不是有了解局的办法。”
司命阎王强压下怒火:“终於有个明白人。”
阿弥和蓝挽苏见状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芈徽子:“司命大人,我们姑姑还有救么?”
寒昭烬也擡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芈徽子费力地把自己的胳膊从阿弥和蓝挽苏手里抽出来:“孟婆的命局是死局,要解开,自然要有人豁出命去换。”
寒昭烬走上前重新抓住她的手腕:“怎么解?”
“命卷既然写林藏樾会死,改命卷就是,比直接一头闯进魔界送死好得多。”芈徽子看起来满不在乎道,“无非费些功夫,不过能让林藏樾捡条命回地府,也算值了。”
“改命卷?”寒昭烬惊讶不已。
命卷是由天道轮回与时运命格在问冥阁中所书,寒昭烬身居鬼帝之位千年来,从未听说过命卷还能更改。连上古圣兽白泽也没想到芈徽子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惊得瞪大眼睛,忘了自己方才还在声音。
“对,改命卷。”芈徽子对着满屋子的鸦雀无声,嫌弃地重覆一遍。
“可是小樾的命卷……”白泽说到一般,眼睛突然一亮,“芈大人曾说过,命卷受问冥阁所牵无法出冥界,小樾的命卷一定还在地府中。”
阿弥:“可是要怎么找到姑姑的命卷呢?她不愿让我们知晓命卷内容的话,肯定会将命卷藏得极为隐蔽。”
芈徽子翻了个白眼,转身迈出崇虚阁,走之前轻飘飘地丢了一句话。
“我呢,恰好在孟婆找到命卷时悄悄在上面滴了血。有司命之血为索,如今命卷已经回到问冥阁,如果你们还想救林藏樾,跟本王过来。”
林藏樾在轮回神道上跑了许久,可她与负苍山间的距离丝毫没有变近,自己反倒像是鬼打墙一般在原地打转。眼看那能吞噬一切的水墙就快逼近,她扯下自己手腕上的墨玉麒麟,划破额心将血与神力一同注入玉像,然后向前一抛——
一头墨绿色的麒麟仰天高嗥着出现在神道上,长角尖利,黄色竖瞳泛着威严神光,麒麟前爪前伸,微微伏低身躯,蓄势飞奔。林藏樾脚尖点地飞身而起,一跃跳上麒麟宽厚的后背。
沁了孟婆额心血的玉麒麟与她心绪相通,待林藏樾伏稳后,玉麒麟没有一丝停顿地直接向前急速奔去。
风吹起林藏樾的乌发,麒麟四爪一次又一次地砸落在轮回神道上,灵波一圈圈漾出,像是拨正时空般冲出了困住林藏樾多时的鬼打墙。
看到身后的水墙总算在逐渐变远,林藏樾总算舒出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一片晶莹的雪花突然落在她脸上。林藏樾擡手抹去脸颊上的冰凉,看到血色苍穹突然变得青暗,不过眨眼的功夫,水墙成了耸立的冰山,波涛凝成参差的利刃,眼前的黑海竟然在瞬间全部冻结成冰原。
麒麟长啸一声,放慢脚步。
漫天大雪怀着某种阴狠的险意,扑卷天铺地地袭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