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小心
大风中一道闪电划过,隆隆雷声后知后觉步入耳中,雨势没有减弱的势头。
林藏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先是不敢置信自己能回来,渐渐地,她开始怀疑地府中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是谁。
风把几滴骤雨送到林藏樾脸上,湿凉湿凉,一旁的林小胖在熟睡中发出安稳的“呜呜”声。
我在哪里。
床旁窄桌上的电脑发出电量几乎耗尽的警报声,好似她真的只是不小心伏案昏睡一觉,做了一场途径纷繁爱恨的梦。
到底什么是真实。
双拳攥紧,指甲陷入掌心,清晰的痛感穿过来。林藏樾站起身,身后的凳子翻倒,惊得林小胖忽得睁开眼睛,圆溜溜的猫眼四下巡看一番,确认没有大事发生后,舔舔嘴又睡了回去。
你不过做了一场梦。脑海里有个声音说道。
林藏樾茫然地站在原地,豆大的泪滴不能自控地往下掉,双唇止不住发颤。
你独自走了太远的路,写了太多故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再正常不过。那个声音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梦醒。醒了后,你还要在这孤独无依的世间独行,无爱无怨,无牵无挂。
她跌坐在地。
不过梦醒。那个声音在脑海里弱去却并未消失,而是莫名成了刻於心间的某声警醒,某种执念。
窗外的雨像是不会再停了。
林藏樾坐在地上,发现关於自己在地府做孟婆的记忆在不断消散,鬼帝丶阎王丶奈何桥丶孟婆汤……这一切如同风过湖面,吹起嶙峋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如在沙滩上写下的字,几个海浪冲过来便了无痕迹。
就像是……真的做了一场梦。
林藏樾脑子混混沌沌再记不起来路,也忘记了缘由。她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用异乎寻常的速度接受现实,不再思考究竟是真是梦,行尸走肉般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这个暴雨不止的夏夜有无限那么长。
寒昭烬终於重重摔在满地枯骨之上,封神锁链不讲章法地砸在他身上,被祭冥开路阵上数不清的贪念啃噬的感触久久难消。
鬼帝伏身在地浑身不能动弹,束起的乌发散乱出好几缕,胡乱贴在满是冷汗的脸上,墨色眉眼木然无神没有一丝丝生机,宛如陨落散去前最后一眼魂相。龙鳞鞭没了神力的支撑,渐渐消失融於鬼帝掌心。
眼中的黑暗渐渐褪色,雾气升起又落下,原来他摔到了命卷悬崖的渊底,身下是叠起的枯骨,腐朽阴湿的命卷气息钻入鼻腔,寒昭烬苍白的嘴唇勾起笑意。
阵破了。
“恭迎陛下破阵。”芈徽子与问冥的声音传来,“请陛下起身寻命册。”
寒昭烬的手指挑了挑,唯有睫帘细微垂动。他心中明白芈徽子这话的意思是她也不知孟婆的命册归回阁中后被置於何处,可经过祭冥开路阵,神力已殆尽,唯馀神脉与一段残破魂躯,想要用神诀万万不能,唯有靠自己爬上这无底命渊,逐一寻找林藏樾。
陡峭狭窄的石梯入口立於不远处,寒昭烬只又调息半刻,开始试图起身。
努力找回双手的知觉,摸索着按在枯骨上撑起身体。
鬼帝第一次摔了回去。
掌心被枯骨划破,又或许不是,但不重要了。他曲起双腿,想要试着先用双膝跪地再站起。
随后第二次摔回地面。
寒昭烬咬紧牙关。
第三次,第四次,……
双手鲜血长流,衣衫被磨破,狼狈不堪。
芈徽子与问冥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唤道:“鬼帝陛下。”
寒昭烬双手已经不能触地,他再次用手肘撑起身体,嗓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吼,终於在满身代替麻木的痛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命册满阁浩如瀚海又如何,断神魂散又如何,今日哪怕把问冥阁翻上三遍,也要把林藏樾的命册找出来。
沈重的封神链拖在身后,寒昭烬一步步向石阶入口走去。
“鬼帝陛下。”离石阶入口只有几步远时,芈徽子与问冥阁突然又开口叫他。
他停下步:“何事?”
“问冥阁命册由问冥灵仙所守,为问命人引路,陛下,小……”芈徽子和问冥阁只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似是被什么谁捂住了嘴。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身素麻遮起半面的高挑骨女,她挡在石阶入口,空空荡荡的眼眶定定望着寒昭烬,怀中抱着的马蹄刀寒光刺目。
问冥灵仙。
寒昭烬猜到了芈徽子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陛下,小心。
骨女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眼前不速之客的神息又有些熟悉,思索一番才道:“妾身乃司命殿下问冥阁侍册鬼吏,阁下是……酆都鬼帝?”
寒昭烬:“是。”
骨女欠身行礼:“不知陛下所谓何来?”
寒昭烬没有说话。
骨女感知到鬼帝此行不为问命:“不为问命,还请陛下即刻出问冥阁。”
寒昭烬冷声道:“本座身为酆都鬼帝主掌地府,不过来阁中巡看,难道不许?”
骨女并未畏惧:“陛下身为地府冥神之首,小仙不敢。只是问冥阁内存有六界众生的命册,一草一木一牵一动,皆由命格丶时运丶阴德丶天机所定,为守天道自然,留小仙於此地不容旁人靠近。陛下神息厚重,若不小心改变一二恐有未知因果,还请即刻离开。”
这在寒昭烬意料之中,他诚实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本座已无那般神力,能轻易改去旁人之命。”
骨女再次行礼,十分坚持:“请陛下即刻离开问冥阁。”
寒昭烬压下眉尾:“如果本座不走呢?”
骨女坦然道:“妾身虽无法彻底拦住陛下,但恐怕马蹄刀过,魂魄受损。”
寒昭烬不再答话,迈着虚弱缓慢的步伐迎着骨女走去。他自知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神力再与问冥灵仙相抗,唯剩的魂力神脉可以一拼,但在为林藏樾改命之前不能全盘用尽。骨女杀不了自己,眼前的路硬闯也无不可。
骨女见他如此,先是往后退了两步。可鬼帝步步靠近,执意要上命册石阁,她挡不住鬼帝,却也不再后退,将马蹄刀立在身前:
“陛下,得罪了。”
冷光毫不犹豫地劈下,从寒昭烬的魂体穿过。
林藏樾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梦境混乱难懂。
她觉得自己好像过了很多天,很多年,可一睁眼窗外依旧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唯一能做的是从床上坐起身,看着外面的大雨发呆。
她一开始还觉得疑惑,为什么这一觉怎么也睡不到天亮,现在看到的夜是不是还是原来那个雨夜。
为什么几行残字明明就留在电脑屏幕上,她却好像怎么也看不懂这些字是什么。
为什么猫在身旁长睡不醒,她怎么叫都只能换来林小胖几声梦呓。
等到林藏樾又睡了几觉再醒来后,便不太计较这些了。因为她觉得这个没完没了的雨夜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对这雨夜生出某种莫名的安心和依赖。
雨千万不要停,天也不要亮。她一边这么想道,一边盖上薄被又睡了过去。
林藏樾再次陷入奇怪的梦境。
梦里一会儿是金戈铁马,一会儿是地狱幽冥,甚至还有没完没了的黄昏,长河匆匆丶汤水摇晃的声响,好像有人在叫“姑姑”,一回头又是一片漆黑。
我是谁?
她疑惑地问自己,翻来覆去。
我叫什么名字?
“嘭——!”脑袋撞上床头,闷疼迫使林藏樾清醒过来。
依旧大雨倾盆,脑袋的剧痛后她在心中笑自己,怎么会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呢?
突然有几帧画面闪过,林藏樾睁大眼睛想要抓住却失败了。
有点口渴。
她晃晃脑袋,想去找水。可自己才靠近卧室门,熟睡着的林小胖突然醒了,双眼放出寒光,飞身蹿过来挡在林藏樾面前阻止她的脚步。
林藏樾疑惑:“为娘渴了,去倒杯水。”
林小胖伏低身子龇牙咧嘴,整张猫脸看起来狰狞极了。
林藏樾叹口气,决定不理这只发神经的猫,径自往门外走。可林小胖拦在她迈开的步伐之间乱撞,绊得她一个趔趄,右臂不小心碰到了墙上。
嘶——好疼。
林藏樾疑惑地转向自己的右臂,她擡起左手摸了一下,顿时疼得满身冒冷汗。
为什么……这么疼?!
疼痛不堪的右上臂处明明完好无损,触感无异,为何像是血肉尽被剔除,白骨暴露在外般让她痛到头晕耳鸣。
疼痛冲击着林藏樾的大脑,几道破碎的明光从脑海中极快掠过。她站在原地艰难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没来由地擡起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臂。
力道从轻至重,痛楚让人渐渐喘不过气来。
林小胖像是中了什么邪,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想要扒开主人的左手。
林藏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越是痛,越用力攥紧,殷红的血没来由地从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肌肤渗出,再顺着指缝流下来。
更多片段开始在脑海里闪回,直到她孤身在负苍山门前,喝下第二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