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三)
阿墨因被天道发觉,也与旁人一样被封死在镜幽山中。
他看着医仙娘娘一日日变得愈发怪异,忧心至极。
“都怪我。”阿墨叹道,“要不是为我挡天罚,医仙娘娘也不会被劈碎神脉。”
九幽素女不答,沈默着用最后的药汤为染上瘟疫的人轮流擦身,随后用银针与再无神脉可依的神力尝试着为病者逼出挡在喉间的脓血。
有时能救得病者暂缓一两日,有时神力不稳,径直断了人的性命。
阿墨几次想阻拦皆不能成,只能默默跟在九幽身边,见她马上就要用难以再控的神力治病时,悄声挡在病者身前,默默扛下一次又一次的重击。
不多时日,砗磲菩萨便被打得遍体鳞伤。
但被九幽素女治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山民们开始怕她。
这一日,她又要以神力为一个垂死老叟治病时,老叟的一儿一女忍不住跪下求情:“求素女娘娘饶我老父一命!”
“娘娘,老父病入膏肓,虽只有一两日的性命。但若娘娘出手,老父恐怕下一刻便会气绝身亡。求娘娘放过老父!”
“你们在说什么?”九幽回头,眸光冷厉让人直打哆嗦,“我身为医仙九幽,只救人,不杀人。”
说罢,便扶起老叟,掌心的神力眼看就要退入老叟后颈正中。
“娘娘!”阿墨自知此回无法再挡,直接跑过去抱住九幽,“娘娘停手!”
九幽素女挣脱不得,低沈的声音头一次透出杀意:“阿墨,你拦我治病救人?”
“娘娘,我不是,我不是。”阿墨慌乱极了,忽然低头偶然看到九幽挣脱时不小心散了衣袖,露出的手臂上竟然长满了痘疮,他心中大惊,“娘娘的胳上怎么了,娘娘,难道你也……”
九幽素女用衣袖重新遮好:“我既无神脉护体,又不似你这般死物一块,染上瘟疫是迟早的事。”
阿墨放开手,失魂落魄的楞在原地。
天道降怒的,不止他这死物菩萨一人。
一道神力注入老叟后颈,老叟随即倒地,抽搐两下后气绝身亡。
撕心裂肺的哭丧和咒骂声中,九幽素女满目茫然,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最后一点药也没有了。
九幽素女病症加重,偏偏有神力与功德加身,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只救人,不杀人。”她浑身上下只剩一把孱弱的骨头,在神识昏沈中喃喃道,“我怎么会杀人。”
“我不会杀人。”在呓语中,医仙呜呜咽咽地抽泣。
阿墨心如刀割,他知道日日折磨九幽素女的不止是天怒降下的瘟疫,还有救人不能失手取命的滔天自责。
终於,镜幽山生迹近绝,九幽素女神息生变,大有成魔之意。
一切因我而起,阿墨心中想道。瘟疫降世,医仙断神,都是我害得。
九幽素女满身脓疮独自躺在村祠里,头脑昏昏沈沈。
拦天祭者,必会被天道迁怒。阿墨如此,自己也是如此。可身为医仙,不能救人也就罢了,竟然还用神力杀人,这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阴差阳错,她的神脉被天道劈碎,神根亦未能回到心间,堕魔已经无法避免。
若能在彻底成魔前,哪怕再救一个人的性命——
惊雷再起,紫电照亮整个镜幽山。九幽素女猛地惊醒,天道为何又降至此处?
她用尽力气爬起身,跌跌撞撞朝外去寻。
等她寻到自己与阿墨化成的白鹿初次遇见的岔道时,紫电蛛网已经慢慢笼下。
少年菩萨盘腿打坐於蛛网正下方,佛目紧阖,一贯的悲悯神色中掺杂着三分急切,七分释然。
天道沈沈的声音响起:“你本可撤去对镜幽山的庇佑,回佛界做你的灵器。若是封神印落,再无回圜馀地,你想好了?”
“镜幽山已救无可救,死去众生本就不能轮回。砗磲心中知晓,愿以此身为贡,与镜幽一同祭奉天道。”阿墨嘴角含着满足的笑,“如今只要能保医仙娘娘不堕成魔,安然百年,吾愿倾尽所有。”
紫电蛛网落下。
九幽素女瞪大眼睛,朝少年菩萨跑过去:“阿墨!快逃!”
天道沈沈的声音又响起:“九幽!你若是硬要闯入,便是此封神印的监刑人,再难忘记这段孽缘。”
九幽素女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把阿墨救回来。
阿墨挥手高呼:“娘娘,别过来!”
更多惊雷劈下,拦在她和少年之间。可她不在乎被惊雷劈得皮开肉绽,只想把阿墨从封神印间救下来。
可已然来不及了,她看到少年菩萨在惊雷闪电中笑着摇头。
“封神印落后,娘娘便可安然离开,继续行走世间,悬壶济世。”
“我的名字是娘娘起的,以后阿墨就是娘娘的阿墨,欢喜得很。”
“娘娘,阿墨死前斗胆。第一次在松间明月下看清娘娘的面容时,阿墨就觉得……觉得九幽素女,是我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姑娘了。”
九幽素女的指尖离阿墨只剩几寸的距离时,紫电蛛网笼封落在他身上,化作沈重的铁索。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以一己之力顶住天祭的少年菩萨,本就没有功德魂力护体的死菩萨,在自己面前消磨成灰。
一块成色极差的紫砗磲滚落到脚边,被流着脓血的素手捡起,握在掌心间。
“九幽,离山吧。”大风吹过,天道为她开出一条生路。
九幽素女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大地震动,没了砗磲菩萨庇佑,死於镜幽山的万千亡魂眼看就要作为祭品被天道收回。
“九幽,离山!”
一股黑风突然从九幽素女脚下拔地而起,直冲天际,把苍穹染成血色,整座镜幽山更加剧烈地晃动,掀起飞沙走石。
“九幽,你要自堕成魔吗?!”
“我能救他,我能救他。”九幽素女擡起猩红的双目,嘶吼出声,“我是医仙九幽,可起死回生,救妖成佛,区区封神印又算得了什么?”
九幽素女一把将沾血的银针全部洒向镜幽山内,困於镜幽山内的幽魂哀嚎哭喊,被银针尽收。
“九幽,你敢制千魂髓!”
“我有什么不敢?”九幽素女长袖挥过,银针收回,天道竟无法阻拦。
“千魂髓可解封神印。”九幽素女在风中狂笑,彻底疯魔,“这些幽魂不少都是死在我手里,为你所用,还是为我所用,有何分别?”
“砗磲已灭,你救不了他。难不成你要为了这露水相逢甘心成魔?”
“胡说!”九幽素女大吼,她抽出自己的一道魂魄做药引,将银针刺串来的幽魂合於一处,“天道不仁,成神如何,成魔又如何?!”
山崩地裂,整座镜幽山塌陷而下。
“愚不可救!”天道震怒,降下旨意。
“九幽素女,忤逆天道,杀孽太重,以无辜幽魂制乱世之药千魂髓。即刻将之堕神为魔,与千魂髓一同压入魔界负苍,永世不得出山。”
此后,世间尽知九幽惹怒天道,被镇入负苍,却再无人知晓千魂髓乃是她为解开少年菩萨的封神印所制。
可合於九幽素女梦魇中的林藏樾看到了。
她看到九幽素女在负苍山中将千魂髓一遍遍加於黯淡无光的紫砗磲,在无济於事后伏於山中整日痛哭流涕,难以自抑。
看到堕魔的九幽逐渐疯癫,用三碗药和梦魇杀了无数闯山问药之人。
昔日救过万千性命的医仙,终究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
九幽素女的梦魇一遍遍重演,是她在不断重覆着自己最痛苦的记忆。
以山间遇白鹿为始,以医仙堕负苍为终。
而隐於其中的林藏樾发现自己在这周而覆始的梦魇中,渐渐与九幽合魂更深。
以至於在梦魇重覆到第四十七遍时,她已经能够感到九幽素女染上病疫之后的灼烧痛楚,和看到砗磲菩萨殒身於眼前的灭天恨意。
不好。她偶尔的清醒间提醒自己。这是九幽用梦魇杀人的局,想将她也拖入这个无尽重覆的噩梦里。
要从哪里才能逃出呢?
林藏樾困在九幽素女的神识中,不停地蓄力,而后从九幽素女神识中争夺片刻掌控。
她在第六十一遍梦魇里,竭力想在初入镜幽山时掉头就走。
失败了。
在第七十三遍梦魇里,在九幽素女尝试出山买药时强行用轮回神力冲出镜幽。
也失败了。
在第九十七遍梦魇中,她甚至想要控制九幽素女答应天道,在第一次问天时便从生路逃出。
显然也无济於事。
难道是自责自己杀了人?林藏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第二百一十六次梦魇中,硬是阻止九幽素女用神力为山民治病。
要不干脆倒回被白鹿引入山间的那一刻吧。
林藏樾拼上大半神力,将梦魇拖至九幽素女初遇白鹿的记忆。
可还是没能找到从梦魇逃出的关窍。
林藏樾的神识虚弱至极,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记忆里最痛之处,恐怕自己就永远走不出来了。
缩在九幽神识里,感到自己在被一点一点吞没。
梦魇重现,阿墨最后一句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娘娘,阿墨死前斗胆。第一次在松间明月下看清娘娘的面容时,阿墨就觉得……觉得九幽素女,是我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姑娘了。”
第一次……
松间明月……
最最最好看的姑娘……
林藏樾如醍醐灌顶。
她要寻的九幽最痛之处,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