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梦魇
林藏樾拼上自己剩馀的全部神力。
如果此次再错,便会化为虚无,葬身在九幽素女的梦魇之中。
她将长刀提前召出握於手中,耐心等待梦魇重来。
执念往往奇怪得很,那些生离死别固然撕心裂肺,但最后让人念念不忘辗转反侧的,总是一些当时看起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如回眸偶遇一枝初绽的蔷薇。
大雨中忽然有淋湿的飞鸟穿破水幕而过。
或者在无关紧要的平凡一日,心爱之人在夕阳下不经意的笑靥。
美酒入杯时溅出的一滴醉人琼浆。
再如……少年菩萨又一次毕恭毕敬地拿起打湿的干净手帕,他甚至不敢冒犯多触到医仙娘娘多一寸的肌肤,用指尖拖着为九幽素女擦拭伤口,长眉佛目,一眼垂怜。
“很疼吧。”他心疼道。
对,很疼。
林藏樾感到九幽素女心中微微一动。新奇,暖意,贪恋……每一种情绪各自吝啬地给了一点点,却杂糅成回忆里胸口的酸胀。
从来她医人,未有人问她。
可问她的少年菩萨,终究为她而死。
就是现在了。
林藏樾拼尽全力一鼓作气冲出九幽素女的神识。
“九幽,你该醒了。”梦魇中,孟婆只有虚虚一层薄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万物停滞,砗磲菩萨为九幽素女擦拭伤口的动作也定在半空。
唯有九幽素女横眉怒道:“你是谁?”
“是被你拖入梦魇的人。”林藏樾答道,她感到自己的虚影渐渐清晰,心中知道自己这一回赌对了。
九幽素女不解:“梦魇?”
林藏樾:“是啊,这里是你的梦魇。是你将自己置於堕魔前的记忆里,一遍遍折磨自己的梦魇。”
“你胡说!”九幽大怒,“什么堕魔?我明明是被白鹿引入镜幽山,这里有瘟疫,我是来救人的医仙。”
“结局已定,镜幽山的瘟疫乃是天道所降,砗磲菩萨阿墨被封神印所灭,而你最后……”林藏樾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九幽素女的神色变了,她的语气极为不确定:“你,你到底是谁?砗磲菩萨明明没有名字,为何知道我心中叫他阿墨?”
林藏樾已经有了清晰的面容眉目,神力渐渐充盈,她看着尚不肯相信的九幽,心中不禁为她和阿墨生出一阵悲凉:“素女娘娘,这便是困住你的心魔。时过经年,该醒了。”
“不可能,不可能。”九幽素女还在摇头否认,“哪里来的妖魔,满口胡言乱语。”
“不可能。我明明,是来为镜幽山治瘟疫的。”
梦魇随着九幽素女的清醒和崩溃变得扭曲,模糊。林藏樾在同时感知到自己不再是一缕神识,恢覆孟婆真身。
眼看这里就要坍塌,她忙挥起长刀跃至云上。
长刀伴着神力,随孟婆身形极快翻舞,在空中游龙走蛇,一道道拼成裂天巨符。
最后一道刀光凛冽划过,林藏樾将长刀收於身后,雪身立於符眼之下。
“轮回驱邪阵,破!”
寒昭烬跌在石阶上,许久没有爬起来。
入问冥大约有七天七夜了吧,自己的魂魄是否还在?或者只剩一缕执念在寻孟婆的命册?
他分辨不出。
魂魄被劈得七零八落又融回,相比之下天罚不过如此。
林藏樾现在在负苍山中如何了?这个念头冒出来,让鬼帝的手指微微一动,汗水布满的眼皮挑起。
站不起身,寒昭烬开始一阶一阶的往上爬。
问冥灵仙依旧不时出现,马蹄刀毫不怜悯地砍下,鬼帝的手脚第不知多少回被砍断又融回魂魄。
寒昭烬没有停下来,手掌没有力气,便用手肘与膝盖一点点挪动前行。所过之处,留下长长的血道。
“陛下……”芈徽子与问冥阁叹气。
寒昭烬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问冥阁的叹息,每爬上几阶台阶便停下身仔细寻找。
他爬过数百曾命册阁,被马蹄刀削魂无数次,早已看不到问冥阁的渊底,也看不到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
“陛下。”还是未找到孟婆命册,他向上爬了几个石阶后,听到有人喊他。
寒昭烬以为是问冥灵仙又出现了,咬牙擡起头,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陛下。”声音带着哭腔,熟悉无比,“陛下,不必如此。”
“天道写命。”
“樾儿真的回不来了。”
寒昭烬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他急急地撑起身体,连滚带爬奔向声音的源头。
鬼帝在一人多高的命册架上发疯一样翻找,口中不停私语。
“樾儿的命册在哪里。”
“休要说丧气话,你是冥神孟婆,怎会回不来。”
“樾儿放心,为夫……”
寒昭烬的私语忽然顿了片刻,他双手颤抖着捧出一本命册,泪如雨下,温柔地说完了后半句:“为夫来为你改命了。”
“芈徽子!”鬼帝大喊一声,“告诉本座,如何改命!”
“陛下虽为封神印所困,神脉皆还有天界第一战神之力。”芈徽子与问冥阁的声音幽幽响起,“不过改命之后,陛下便无神脉护体,孟婆解封神印若是迟半步,陛下会即刻被印索绞杀。”
“以神救魂,以命换命。”
“司命阎王芈徽子,为陛下护法。”
说完这句话,芈徽子与问冥阁再无声息。
问冥仙子也没有再出现。
“多谢。”寒昭烬翻开孟婆命册,最后一句话残忍地跃然眼前。
“千魂髓出,孟婆魂灭。”
林藏樾站在一座山庙前。
她还未伸手,庙门便缓缓打开。山庙里没有建菩萨殿,空荡荡的院落以天为顶,大如旷野,一尊三丈馀高的菩萨石像立於正中,双目垂下,仿若一直看着久久盘坐在菩萨像前的人。
林藏樾对这菩萨的面容并不陌生。
砗磲菩萨。
菩萨石像下的蒲团上,坐着一个浅青衣衫的女子背影,虔诚地对着菩萨像默经,仿佛有成百上千年不曾移动过半分。
林藏樾自然知道她是谁。
“这么多年了,你这头小白泽是第一个能入庙见到我的。”九幽素女没有回头,嗓音沙哑苍老极了。
林藏樾在进负苍之前设想过无数次与九幽素女见面的场景,大约不过见到九幽素女,向她请千魂髓。如果她不同意,就先打一架再抢走千魂髓。
可她经历先前种种,看到九幽心魔,此刻向医仙要千魂髓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藏樾站在原地,深深躬身行礼:“九幽娘娘知道晚生为何而来。”
九幽素女听到她自称“晚生”,脊背明显僵住,很快恢覆原状,叹道:“闯山者若不是为了千魂髓,怎会入负苍送死?”
林藏樾未起:“请娘娘赐药。”
九幽素女向砗磲菩萨叩首,然后问道:“你就是冥神孟婆?”
林藏樾:“娘娘从我入山时便知道了。”
“功德不浅,不好好在地府呆着,跑来负苍干什么?”九幽素女虽如此问,却并不欲听林藏樾的回答,“既然你能闯过前两道凶险,何不留条性命回地府,我可以送你一条生路。”
天道曾对九幽素女说过一样的话。
林藏樾直起脊背:“晚生从未想过自己能活着出负苍,来求千魂髓是为救吾夫寒昭烬的性命,也为救当年枉死后被封入封神印的无辜英魂重入轮回。”
“痴儿,活着便好好活着,整日里想着救别人的性命,又有何用?”九幽素女挥挥手,抖耸着肩膀边笑边坐在蒲团上转身。
她露出的脸庞丶手臂丶颈间,处处生者痘疮,痘疮里的脓血痕爬满,可怖至极。
“娘娘……”林藏樾如鲠在喉。
她在九幽素女的梦魇里看过,九幽堕入负苍后仍然日夜想着救回砗磲,将扛过天罚后所剩功德皆注入紫砗磲中,自己成了这般模样。
“天道恨我夺走用来天祭的幽魂制成千魂髓,便咒我永世受此折磨。”九幽素女侧过脸温柔道,“好在有阿墨垂怜。”
林藏樾沈默许久后轻轻道:“砗磲菩萨若还在,定不忍见娘娘此状。”
“你说什么?”九幽素女突然提高声音,“阿墨没有死!我能救他!”
林藏樾不动声色,把九幽素女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娘娘,活着便好好活着,整日里想着救别人的性命,又有何用?”
“你!”九幽素女笑得更狂,脓血簌簌往下落,“伶牙俐齿。我看你神脉极佳,神力深厚纯净,不如留下来做阿墨的药引,定能救活他。”
林藏樾再次行礼:“晚生尚无做他人药引的打算。不过既然娘娘知我为孟婆,天道也答应过砗磲菩萨保娘娘安然百年,说不定我是那个能送娘娘重入轮回的生机。”
“什么狗屁天道。”九幽素女明显被惹怒了,歇斯底里喊道,“我不想入什么轮回,只要我的阿墨回来!”
“来不来做药引,恐怕不由孟婆大人自己定夺。”九幽尖声冷笑,挥过破破烂烂的浅青长袖,盘坐在莲花座上的菩萨石像佛目骤然擡起,眼眶里竟然没有眸仁。
林藏樾稳立原地,神色沈静,召出长刀握於手中。
石像菩萨站起身,震得地面摇晃,他环顾一周后,空荡荡的眼眶转向孟婆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