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夜泠第一时间就发现夜长风醒了,她坐起身,靠近了一些,轻唤了一声:“爹……”
夜长风眨了眨眼,转头看了过来,苍白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手指也用不上力,只轻轻动了动。
楚潇起身去倒了杯水,和夜泠一起把人扶起来,缓慢又小心地喂进嘴里。
夜长风总算是能说话了,也有了一些力气,他靠在床头,指尖轻碰了碰夜泠的眼尾,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调笑道:“这是哭了多久啊?眼睛跟兔子一样。”
夜泠说不出话。
紧绷的神经直至此刻才完全松懈下来。自责丶后怕丶担忧丶恐惧……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压垮了夜泠绷紧的脊背。她趴在夜长风床头,额头抵着夜长风的手背,喉间是压抑不住的哽咽。
那一刻,楚潇终於在她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影子。
哭声传到外面,知念急忙推门进来,看到靠在床头的夜长风,顿时泣不成声。
“我丶我去告诉夜大人和小少爷。”知念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夜长风叹了口气,假装头疼的样子:“小夜宵也是个能哭的,这家里有一个小哭包就好了,偏偏我家有两个,真是没办法。”
夜长风右手被夜泠抵着,抽不出来,他就把左手放在夜泠头上,像小时候哄她那样,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说:“就知道你会哭,所以啊,我跟阎王商量了一下,让他晚点收我的命,不然的话,这将军府怕是要被淹了。”
他眼眶也有些红:“更何况,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光是岁岁的事你就记了十年,我要是也死了,你怕是要被仇恨压垮了。”夜长风说,“所以啊,我得回来,就算是死也不能是死在那群人手里。”
他身为北沥国将军,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那些阴险小人丶尤其是暗影的手上。夜长风想象不到最好的朋友和最敬爱的父亲死在同一个组织的手上,夜泠会变成什么样。所以,他得回来,他得看着她。
夜泠擡起头,目光中带着少有的偏执:“你就是踏进阎王殿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夜长风说:“知道了,这么霸道呢。”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夜长泽看到夜长风松了口气,夜枭抱着一堆东西扑过来,张嘴就开始嚎:“大伯!”
夜长风:“哎哎哎,在这呢。我这刚哄好一个,你又来了,真是天生克我呢。不过……你怀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夜枭收回眼泪,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些都是百姓给你求的平安符,他们希望你平安。”
夜长风楞了一下,拿过一个平安符摩挲着,夜长泽说:“都是些平安符,没有贵重的东西,收下也不妨事,我也替你谢过了。”
夜长风笑了一下,轻声说:“都收起来吧。”
夜枭把东西都给了管家。
夜长风闭上眼:“我有点累了,你们都休息去吧,一个个的跟熊猫似的。”
这人,真是好了就开始贫嘴了。
不过这次夜长泽倒是没怼他,说:“那我就先走了,有事知会一声。”
夜长风哼哼一声。
夜枭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在将军府上多住几日,没想到夜长泽直接就答应了,爽快地夜枭以为他亲爹中邪了。
夜枭回了房间,夜泠刚想送楚潇出门,就听潇王殿下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这几天呆在将军府。”
夜泠擡眸,等着他的下文。
“咱俩在房间里独处了这么久,我的名声都毁了,郡主,不得对我负责吗?”楚潇笑。
“……”夜泠刚张口,楚潇又道,“更何况我现在累的很,不想动了,想睡一觉,将军府应该不差我这一间屋子吧?”
说着,这人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夜泠彻底服气。
“跟我来。”
夜泠带楚潇去了客房,说:“府上很少来人,房间虽然一直有打扫,但久未住人,殿下多担待些。”
“无妨,我没那么金贵。”楚潇一脸无所谓。
“那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好。”
夜泠转身出了房间,楚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敛了笑意。
夜泠大步穿过长廊,回到房间。
几乎是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夜泠就弓起了身。
心脏抽疼,内力四窜,血气翻涌,直冲嗓子眼。
夜泠捂住心脏,咽下满口血沫,咬牙走向床榻。
就在这时,身后房门“吱呀”轻响,夜泠猝然转身,却楞在原地:“你——”
楚潇关上门,沈声道:“我就知道。”
夜泠掐住掌心,冷声道:“出去。”
楚潇权当没听见,一步步朝她而来。
“我让你——”
话音戛然而止,楚潇抓住她的手腕,内力探入,精准地发现她乱窜的内力。
“你的内力为何这么乱?”楚潇一惊。
夜泠想抽回手,奈何刚一动作,心口传来更加强烈的疼痛,夜泠一个没忍住,弯下腰发出一声闷哼,紧闭的牙关也溢出鲜血,落在地上,刺得楚潇眼睛发酸。
“我先给你疗伤。”
楚潇把人抱到床上,自己盘膝坐在她身后,双手抵着她的双肩,内力顺着手臂流入夜泠的身体,为她梳理着紊乱的内力。
夜泠皱眉:“快停手,你内力若是没我强,会被反噬的。”
楚潇岿然不动,竟还笑了一下:“那你还不快收着点,我娇贵的很。”
骗子。
夜泠在心里骂道,手上却运起功来,顺着楚潇的内力一点点平覆下来自己的内力。
这个过程漫长又难熬,等所有内力都乖顺下来后,时间已经到了子时。
楚潇收回手,起身下床绕到夜泠面前,仔细观察她的神情:“你怎么样?”
夜泠摇摇头:“没事了。”
楚潇松了口气,又问:“那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夜泠下床的动作一顿,静默不语。
楚潇在心里叹口气,说:“你不想说便不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夜泠擡眸,看着楚潇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月光照在他身上,高挑的影子投落在地面上。
楚潇脚步一顿,转头说:“下次有事直接说,不要自己憋着,我会担心,知道吗?”
夜泠楞神,楚潇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脚步声渐行渐远,夜泠摸着心口,闭上了眼。
夜泠本以为这夜会失眠,但是身体太过疲惫,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知念给她打了洗脸水进来,告诉她陛下一早便来了,现下还在夜长风的卧房里。
夜泠点点头,简单洗漱一番,敲响了夜长风的房门。
“自己家里就不必拘礼了。”楚雄说。
夜泠直起身,说:“好。”
她走过去给夜长风把脉丶换药,而后立在一旁。
楚雄说:“你们先出去,朕有话要跟将军和郡主说。”
“是。”
几个公公出了房间,房门一关,夜泠便道:“陛下,臣女怀疑此事与南疆有关。”
楚雄瞳孔一缩,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爹所中之毒正是南疆蛊毒,血蛊。”
“这种蛊养殖条件极其苛刻,最后能存活下来的蛊虫更是少之又少,而蛊则是南疆最擅长的毒。”
屋中长久静默,半晌楚雄开口:“这只是你的猜测。”
“我知道,所以还请陛下准许,让我调查此事。”夜泠跪在地上,“暗影是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虽说拿钱办事,但也不会向一国将军下手,那样的后果他们承担不起。除非……”
除非,他们身后有可以和楚国一较高下的势力。
楚雄怎会不懂这些,只是……
馀光里,夜长风始终靠在床头,未置一词。
楚雄在心里叹口气,说:“好,朕准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务必小心谨慎,顾好自身。”
“是。”
楚雄起身:“宫中还有事,朕就先走了。”
“恭送陛下。”
房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关上。
夜泠转身,跪朝着夜长风,而后弯下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女儿不孝。”
夜长风闭上眼。
之后的两天,夜泠再没进过夜长风的房间,换药之事也都交给了知念,她细心且懂些药理,夜泠很放心。
这天,夜枭被他阿姐提溜到了锦轩阁,和老板娘面面相觑片刻,夜枭瞬间弹起:“这铺子是你的?!!”
夜泠点头:“是,以后你有什么问题或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找她。”
夜枭:“那我以后在这里做衣服是不是就不用付钱了?”
夜泠:“……”
这关注点……
桃夭在一旁笑得不行:“这可不行,一码归一码。”
夜枭:“哦。”
夜泠:“……”
临走前夜泠给他订了十几件衣服,没把夜枭感动死,这还不算完。之后夜泠又带着夜枭逛遍了整个街道,买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夜枭看着满车的东西问:“阿姐,你今天怎么突然给我买这么多东西?”
夜泠反问:“不喜欢?”
“没有没有。”夜枭挠挠头,“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好像……”
就好像你要离开了似的。
夜枭一个激灵:“阿姐,你不会是要回边塞了吧?”
夜泠一顿:“不是。”
“哦,那就好。”夜枭说,“虽然你早晚都是要回去的,但我还想你多留一段时日,不然的话,我们又要好久才能见了。”
夜泠偏过头,过了会儿才说:“我总不能一直陪着你,就算我走了,你也不能懒惰,要能够独当一面。”
“我知道的。”夜枭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她,反而一脸认真,“以后我都会加倍训练,不会再偷懒了。”
“好。”
夜泠在将军府前下了车,夜枭探出个脑袋,挥手道:“阿姐,明天见!”
夜泠挥了挥手,转身进了门。
深夜,将军府万籁俱寂,夜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长风门外。
门里一片黑暗,夜泠看了一会儿,撩起衣摆,对着房间磕了三个头,转身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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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王府。
楚潇猝然睁眼,他起身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门外站着的人。
夜泠一袭黑色轻装,袖口束起,手里拎着两壶酒。看见他,擡了擡手,瓶身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陪我喝一杯?”
凉亭之中,楚潇点了一只蜡烛放在桌上。两人相对而坐,白玉酒壶摆在一旁,手里各自握着一只酒杯。
夜色浓重,一点烛火,两壶酒,两个人,倒有几分私密感。
楚潇拈着杯壁,看向对面倒酒的人压低嗓音笑道:“你说,咱这算不算是私会啊?”
烛光幽暗,楚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像是浸了酒气,让楚潇神思恍惚了一瞬。
“殿下说是那便是。”
楚潇眯了眯眼,放下酒杯,凑近了一些,低声道:“那我说你是我的王妃,你也是吗?”
他的眸色深沈,映着点点烛光,像是带着笑,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夜泠把他的酒杯递到他唇边说:“殿下还没尝过这酒呢。”
楚潇笑了一下,太过短暂,分不清里面的含义。他就着夜泠的手抿了一口,评价道:“好烈的酒。”
“不必你那酒楼的差吧。”
“我的根本比不了好吧。”
话题就此转移,一壶酒尽,夜泠停下了动作。她朝那壶没动过的酒说:“那壶是给你的,我这次回京带的不多,只剩下这一壶了。”
楚潇懒洋洋地笑:“这么好啊,只剩一壶还给我了。”
“就当是念想了。”夜泠说。
楚潇停住动作,她倒是学会委婉了。
楚潇放下手,他现在浑身都有些无力,但嘴角还是勾着的:“这药力还挺强啊。”
“你知道为什么还喝?”夜泠问。
“因为是你喂的啊。”楚潇说,“就算是毒药我都喝。”
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夜泠起身站在他身旁,声音从上面落下来:“这是我自制的迷药,对人体无害,只是让你睡上三日。”
她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传进楚潇耳朵里,意识越来越模糊,楚潇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夜泠垂在身旁的手:“别丢下我。”
他其实没发出声音,但夜泠就是听到了,那一刻,她心脏狠狠疼了一下。
她指尖微动,勾住了楚潇滑落下去的手,十指交缠纠葛,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夜泠垂眸静静看了片刻,目光落到了楚潇脸上。
她看了一会儿楚潇沈睡的样子,俯下身,唇瓣轻轻贴在他的额上。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