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
三天后,将军府。
几位太医长吁短叹的从夜长风屋中出来,皆摇头叹息。
夜长泽面沈似水,夜枭眼眶通红,咬着牙才控制住自己没哭出声来。
“有劳各位太医了。”楚潇说,“这边请。”
楚潇把人送出府,杜玄甄落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问:“郡主还没出来?”
楚潇摇了摇头。
杜玄甄叹口气说:“将军所中之毒十分罕见,老夫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於郡主了。”
楚潇沈默地把人送走,转身去了药房。
还未走近就看到夜枭远远蹲在药房门口的长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门,像被抛弃的小狗。
楚潇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守在这里,轻拍了拍他的头,沈声说:“她可以的,我们要相信她。”
夜枭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的“嗯”了一声。
那天在猎场,他去追那只兔子,不小心就到了围场边界,看到了守卫的尸体。他心下一惊,急忙策马回了营地,半路上听到了烟花炸空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烟花是做什么的,但他看到烟花炸裂之地在营地,以及远处那两道踏叶而来的人。
夜枭索性也弃了马,跟在他们身后,赶到营地的时候,仿佛凉水兜头而下,从头凉到脚。
他看到他最敬重的大伯倒在皇上怀里,胸腹不住流血。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阿姐,却发现身边只有楚潇——阿姐挥剑掀翻了所有杀手,跌跪在地,身边的楚潇瞬间接住阿姐。
夜枭也赶过去,却不知道该扶哪一个,眼泪蜿蜒而下,冰凉的泪水从脸庞划过,唤回神智,他嚎哭出声:“阿姐!”
“她一定可以的。”楚潇又说了一遍,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隔着一个屋子安慰里面那人,“可以的。”
夜枭低下头,眼眶通红。
廊下重归安静,楚潇目光落在前方,思绪却飘回了三天前,狩猎场上。
夜长风浑身浴血,双目紧闭,一起来的太医围在他周围,着急忙慌的施针止血。
楚潇在夜泠身旁,看到她扔了手中长剑,踉跄上前,推开那些人,掏出银针扎在夜长风身上。
楚潇看到她眼眶一点点变红,嘴唇紧抿,在掏针的某一瞬间,指尖轻颤。
后来楚潇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在颤,而是在抖……
她在害怕。
意识到的时候,楚潇心疼得要命。
他不会医术,只能帮夜泠挡住那些想上前的人以及在回京之后拦住那些前来探望之人。
而夜泠则在回府的那一刻便把自己关在药房里,除了最初给他们一张药方,让他们每日给夜长风服下后,至今未曾出来。
楚潇眸底藏着些担忧,当时夜泠也受了伤,虽服了药,但也架不住她这么折腾。可他没法劝,也劝不了,受伤中毒昏迷不醒的是她的父亲,是抚养她长大成人的人,没人能劝。
“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玖柒跑过来,眼泪淌了满脸,楚潇当即心脏一紧。
果然,玖柒哭着说:“不好了,将军又呕血了!”
夜枭猝然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砰”一声,药房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红影从三人眼前晃过。
夜枭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夜泠。
楚潇明显比他先反应过来,拉了他一把,沈声说:“走。”
卧房内,一群人手忙脚乱,知念给夜长风擦着面上沾染的血,林枫正要将装着血水的盆端出去,身旁突然刮过一阵风,紧接着听到一句冷声:“知念留下,其馀人都出去。”
是郡主!
林枫忍住眼泪,跟在夜长泽身后出了房间并把房门关上了。
楚潇和夜枭将将赶到:“阿姐呢?”
林枫说:“郡主在里面,不让人进。”
於是夜枭止住动作,和众人一起等在门外。
房内,知念站起身让开位置,夜泠坐在床边,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榻上,头也不擡的说:“端个空盆来。”
知念急忙照做。
夜泠在夜长风伤口周围扎了几针,又在右手臂上几个穴位扎了针,最后将刚研究出来的药一点点喂进夜长风口中。
等知念拿了空盆过来,夜泠让她放在夜长风手腕下,然后往里面撒了一层粉末,紧接着用食指长的小刀划开了夜长风的手腕,血液蜿蜒而出,又尽数落入空盆。
血液流进盆里,从一开始的黑色变成红色,知念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顺着夜长风的手臂游走到手腕,最后顺着血液落入盆中。
知念惊呼:“这是什么?”
夜泠看着那个东西在盆中蠕动,而后像是骤然间被吸取了生机,一动不动,沈声说:“蛊虫。”
“蛊虫?怎么会——”
话未说完,知念又看到一只蛊虫从夜长风手腕处落在盆中,紧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直到第五只才停止。
知念颤声:“还有吗?”
“没了。”夜泠目光落到血盆里五只蛊虫的尸体上冷笑一声,“还真是舍得。”
知念松了口气,却有些腿软,她问:“那将军是不是没事了?”
夜泠轻轻摇了摇头,知念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夜泠又给夜长风吃了些补血的的药,探了探他的脉象,说:“毒虽然解了,蛊虫也被逼出,但是失血过多,又拖了好几天,现下还是很危险。”
“那怎么才算没事了?”知念轻声问。
夜泠看着夜长风苍白的脸说:“两天之内若是能醒就没事了,若是……”
知念再度留下泪来:“小姐……”
“你先出去吧。”夜泠说,“这两天由我守着。”
知念哽咽着应了一声,出了房间。
屋子外的人瞬间围了上来。
“阿姐呢?大伯怎么样了?”
知念垂眼,流着泪把夜泠的话重覆了一遍。
所有人楞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夜枭终究还是落下泪,“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阿泠呢?”半晌后,夜长泽问了一句。
知念说:“小姐说,这两天她会守在这里。”
夜长泽沈默片刻说:“去厨房弄些吃的给阿泠,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
知念刚想动,楚潇说:“我去吧。”
夜长泽转眸,楚潇说:“知念已经照顾将军三天了,还没休息,我去吧。”
话落,转身离开。
夜长泽看了一会儿,拦住要跟去的知念说:“让他自己去吧。”
**
楚潇去了厨房,里面的人都愁眉不展,见到他来,勉强打起些精神,楚潇摆摆手让人都出去,自己生了火,起了竈,熬了一锅淡粥,往里加了些白糖,又舀了些面粉和水,蒸了盘梅花糕。
他端着粥和糕点回去时,门外只剩下了夜长泽,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楞了一下,然后说:“有劳殿下了。”
楚潇摇摇头:“大人言重了。”
“阿泠性子倔,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劳殿下费心。”夜长泽又道。
楚潇一楞,说:“大人放心。”
“那我便放心了。”夜长泽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楚潇站了片刻,敲了敲门。
“夜泠,我进来了。”
意料之中,没有丝毫回应。
楚潇轻轻推开房门,药味混杂着血腥气一同钻进鼻腔,楚潇迈步入内,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夜长风和跪坐在床边的夜泠。
他把吃的放在桌案上,蹲在夜泠身边说:“吃点东西好吗?”
夜泠转眸,楚潇露出个笑:“我亲自做的,感觉比上次做得好,你帮我尝尝怎么样?”
夜泠点点头。
楚潇把粥端过来,在夜泠要接过去的时候让了一下,说:“你太累了,我喂你吧。”
夜泠静了片刻,点了点头。
楚潇舀了一勺粥,轻吹了吹,递到夜泠唇边,夜泠张口吃下,却顿了一下。
“我加了些白糖,甜吗?”
夜泠点头。
楚潇便又喂了几勺。
吃了大半碗粥,楚潇把梅花糕端了过来,看到夜泠怔忪的样子,解释道:“我跟御膳房的大厨交好,那次闲聊时听他说曾誊了一份梅花糕的制作方法送给安乐郡主,我猜你应该喜欢吃,便做了一些,尝尝看,和你上次吃得味道是不是一样的?”
夜泠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明明是甜的,她却红了眼眶。
楚潇抹了下她泛红的眼尾,靠过去轻轻拥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别怕,我陪着你。”
两天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转眼间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夜长风依然没有任何要醒的征兆。
夜泠依然跪坐在床边,拉着夜长风一只手,楚潇就坐在她身旁,默默陪着她。
其馀人都守在门外,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
突然一个守门侍卫大步走过来,说:“大人,有人想见您。”
夜长泽皱起眉:“我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
守门侍卫说:“情况有点特殊,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夜长泽蹙眉往外走,夜枭拎着剑跟在他身后,浑身写着“谁敢进就劈了谁”。
夜小少爷带着浑身的戾气到了门口,打眼一看,楞在原地,浑身的气势散得一干二净,就连夜长泽都楞住了。
门外站着一堆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衣着华贵,或衣衫褴褛,或平平无奇。他们不吵不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担忧。
站在最前面的人看到夜长泽问:“您就是夜大人吧?”
夜长泽点头:“是。”
那人行了个不太规矩的礼说:“夜大人好,我们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求大人能将此物交给夜将军。”
那人擡起手,露出手中的东西,是一个红色的平安符。而在他擡起手后,他身后的百姓也纷纷擡手,举起手里的平安符。
粗略一扫,足有几百个。
“我们听说夜将军在狩猎时受了伤,便去寺庙为夜将军求了平安符。”
“夜将军镇守边关,将进犯我们的人都拦在边塞,守护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从没有谢过他。如今夜将军受伤,我们能做得也只有这些,还请夜大人成全!”
“请夜大人成全!”
“请夜大人成全!”
“请夜大人成全!”
…… ……
夜枭抿唇,把头偏向一旁,喉结不住滑动。
夜长泽沈默片刻,说:“大家的心意我已知晓,我替我大哥,多谢诸位。”
夜长泽双手置於额前,深深弯下腰。
夜枭也放下剑,低下头。
身后一众人也纷纷弯下腰,向这些被夜长风庇护过,为他求平安符的人鞠躬。
也就是在那一刻,在他们身后的卧房里,夜长风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