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樛木在三日后抵达京城。
他坐在客栈上房里的椅子上,品着杯中茶,对面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那男子见樛木不说话,忍不住先开了口:“大人当真不打算来本王府上住吗?”
樛木轻笑:“不了,住在成王府会引人注目,不利於行动。”
那男子也就是成王楚振点头认同:“这倒也是。只是这客栈寒酸了些,委屈大人了。”
京城最好的客栈在他嘴里竟也用寒酸来形容,可见这位成王殿下当真是没有感受过人间疾苦。
樛木浅笑:“殿下言重了。”
楚振没再勉强,换了个话题:“敢问大人,何时行动?”
“不急。”樛木摩擦了下杯壁,唇边笑容扩大,“还有人没到呢。”
楚振不解:“何人?”
樛木却不说了。
话头接连被堵,楚振耐心告罄,蹙起的眉头流露出烦躁,他道:“本王今日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先回府了。”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他对面的人可是暗影影主,对於周围一切细微动静和情绪都很敏锐。
樛木把他的心思猜的七七八八。
他并不戳破,点头道:“为避人耳目,不便相送,殿下慢走。”
楚振转身离开。
身侧毒鹰轻声道:“当真要助他?”
这成王殿下光有野心没有没有谋略,喜怒形於色,这样的人,不适合合作。
“本就是个幌子,事成之后,杀了便是。”樛木轻描淡写。
毒鹰垂下头。
“江家人快到了吧?”樛木轻声问。
“就在这两日了。”
樛木看着江旭轻笑一声,喃喃道:“就快到了啊。”
马上,就有好戏可以看了。
**
边城。
楚雄丶楚潇和姚玉竹三人围坐一处,静静品茶,听着侍卫在下方禀报。
“庸王已经率兵出城,现今在距离边城一百里的位置安营扎寨,暂无其他动作。”
这是姚玉竹留下的眼线,从他离开后密切关注姚温思的动作。
姚玉竹放下杯盏,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侍卫领命而去。
屋中静默一片,楚潇开口道:“他应该会派人刺杀。”
至於要杀谁,那便不得而知了。
姚玉竹没说话,楚潇还要开口,被楚雄拦下。
“我们父子还有些私事要说,陛下自便。”
姚玉竹点点头。
两人回了楚雄的房间。
“父皇,姚温思的目标绝对不只是南疆皇位,今晚的刺杀对象也绝对不只是姚玉竹。”楚潇一脸严肃。
“我知道。”
“那为何?”
“那毕竟是他的弟弟,在没有伤及北沥安危的情况下,我不想替他做决定。”
楚雄又道:“放心吧,我相信他会做出抉择的。”
楚潇没再说话,楚雄却叫了他的名字。
楚潇擡起头,听到他说:“回去找她吧。”
楚潇一怔。
“我知道你不放心这里,但你要相信她,她的计划,不会出问题的。”
“回去吧。”楚雄拍拍他的肩膀。
楚潇抿了抿唇,低声道:“过了今晚再走。”
楚雄叹口气,知道劝不住他,便不再做无用功。
当天夜里,果然如楚潇所料遭了刺客。
楚潇站在楚雄房外,将从刺客手里夺来的剑横在对方的颈间,还未问话,对方便已服毒自尽。
楚潇毫不意外,擡眼看着被侍卫护卫过来的姚玉竹,刚张开嘴,便听见敌袭的鼓声。
匆匆赶到城墙上,却见南疆大军整齐划一地站在城门前,握紧手中未出鞘的利刃,警惕地望着斜前方的人。
楚潇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骑着烈马,一身黑衣的夜枭。
在他身后,是原本驻守在宁城边塞的士兵,是夜长风麾下的将领。
姚温思被南疆士兵压着,囚在了边城中的牢房里。
姚玉竹说会给楚雄一个交代,楚雄说好。
当夜,楚潇披裹着夜色朝着京城急速前行。
他想见她,很想很想。
**
两日后。
将军府挂起白布,夜泠死讯传遍京城,众人前往夜家吊唁。
同僚都在劝夜长风节哀顺变,心底皆在叹气,当真是天妒英才,白发人送黑发人。
夜长风穿着素衣,看着灵位,不言不语。江行止和夜长泽接待来客。
楚涵被母妃牵着手,看着夜泠的灵位,轻轻晃晃她的手,轻轻说:“母妃,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阿泠姐姐了?”
钟晚毓和安清姝红着眼眶偏过头,静妃蹲下.身,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但是阿泠姐姐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的,只要小幺记得她,她就一直在。”
楚涵流下泪来,扑进母妃怀中。
辰时过半,夜长风道:“出殡。”
一行人上前,却听门口传来一声“且慢”。
众人转头看去,楚振踏进大门,身后跟着一个带着兜帽的黑衣人和几个侍卫。
他就这么站在大门口,拦住他们的动作。
夜长风沈声道:“成王这是何意?”
“哦也没什么。”楚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是听说郡主罹难的消息,本王沈痛万分,特意带来了郡主心心念念寻找多年的人,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兜帽落下,江旭苍白的面容暴露在天光之下。
不知真相的人不明所以,夜长风他们却在瞬间心脏停跳一拍。
“旭儿……”轻柔的女声响起,钟晚毓的身子都有些不稳,落下泪来,颤抖着伸出手,“旭儿,是你吗?”
江行止环住妻子,擡眼直直看着对面的人。
楚振走到江旭面前,抓住他的右手擡起来,缓缓道:“这个东西你们应该很眼熟吧。”
那是轻雾。
夜长风攥紧了手。
“你们还不知道吧?”楚振松了手,笑着转身,“郡主正是被她寻找了十年的哥哥,用自己的佩剑,穿透了心脏。”
“闭嘴!”夜长风额角青筋暴起,厉声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看不出来吗?”楚振扫视了周围一圈大臣,“自然是来,夺权的。”
话落的瞬间,将军府外闯进一批黑衣人,个个手持利刃,满身杀气。院墙上也站满了手持弩箭的黑衣人。
众人慌乱起身,被将军府守卫护在身后,但他们人数太少,实在是不够看。
两相对峙。
夜长风缓缓开口,声音并无半分慌张:“成王殿下这是想抢夺兵权,谋权篡位?”
楚振一笑:“正是。”
夜长风没有说话。
“我猜将军是不是在想我那个太子弟弟会带人赶来,捉拿我?”楚振擡头望天,“夜将军以为,我没有后手吗?”
他笑了笑:“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众人背后窜起冷汗,惊於他的心狠手辣。
“你竟残害手足,谋害太子!”有人恨声道。
“那又如何?”楚振握紧拳头,“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做!”
“而你们,若是不听命於我,臣服而我,便都去黄泉路上陪我那个弟弟吧!”
“我看该下黄泉的是你。”
府门处的杀手被全部掀飞,木棉带着满身血气踏进大门。与此同时,院墙上的弓弩手一个接一个跌下墙,而后一个又一个女子翻进来。
她们或身着华丽,或满身草泥,形容模样尽相同却用她们瘦弱的身躯挡在大臣身前,解决院内一个又一个杀手,直至他们全部覆灭。
局面瞬息之间转变,楚振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拉住身侧人的手臂大喊:“快,杀了他们,快点!”
江旭毫无反应。
“你怎么回事?!”楚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金铃,用力摇晃:“杀了他们!”
江旭动了。
不过不是像他想象中的一样提剑杀向木棉,而是伸手攥住了他手中的金铃。
楚振浑身一抖。
江旭握住金铃,缓缓用力。
砰一声,金铃在他手中化为齑粉,洒落一地。
楚振双眼瞪大:“你——”
话没说完,江旭已经一掌劈向他的后颈,将人敲晕了。
院中人皆滞在原地,没明白这是什么走向。
木棉走过来,道:“姑娘坚持不了多久。”
江旭点点头。
他看向夜长风,道:“暗影影主樛木派手下毒鲉前往东宫,意图残害太子,还请伯父赶紧召集人手前往东宫救驾。”
夜长风看他半晌,点头:“好。”
江旭转眸看向自己的双亲。
江行止站在原地,双眼通红,钟晚毓哭得说不出话。
江旭一撩衣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孩儿不孝,要先行一步。”
话落,人已起身欲走。
“旭儿。”
江旭止住脚步,深吸口气转过身。
迎面一杆长枪丢过来,江旭下意识擡起手接住,定在原地。
“这是小夜宵来接我之时让我带的,说是阿泠的吩咐。”江行止看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沈痛又欣慰,“去吧。”
江旭摩挲着枪身,像在安抚久未曾见的故友。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江旭挽了个枪花,朝江行止一点头,转身离开将军府,奔向远方。
京城无尽繁华,街道上向来是人来人往,热闹无比,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安静下来。不只是因为夜家的丧事,更是因为从暗处翻涌起来的黑雾。
那黑雾杀意浓重,一旦沾染便逃脱不掉。
樛木坐在街道旁的馄饨摊前,身后站着毒鹰和毒蔓。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三人异常显眼。
樛木坐在简陋的凳子上,慢条斯理地吃掉了一碗小馄饨,评价道:“确实不错。”
摊主瑟瑟发抖。
“抖什么呢?”樛木微笑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摊主抖的更厉害了。
樛木叹了口气:“毒蔓,我很可怕吗?”
毒蔓心头一跳,道:“没有。”
樛木又问:“那你说他为什么发抖呢?”
毒蔓摸不清他的心思,擡眼看着头顶被云挡住的太阳说:“大概是……太冷了吧。”
樛木顿时笑了。
毒蔓脊背发麻。
樛木笑够了,擡眼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又问:“那你,怕不怕我?”
毒蔓心脏剧烈跳动,刚张口又听见他说:“大概是不怕的,若是怕,又怎会背叛我。”
毒蔓瞳孔骤缩。
刷——
身侧毒鹰的双刃剑已然出鞘,速度之快是毒蔓躲避不及的,她甚至连眼睛都没闭上就听到耳边的破空声。
砰——
宛如金石炸裂的声音响在耳畔,下一瞬,一条长鞭缠上她的腰身,将她往后拽。
毒蔓撞入一个怀抱,香气袭入鼻尖,她侧眸,对上一双微弯的眼。
“你没事吧?”那双眼的主人问她。
毒蔓回神,退开几步,说:“没事,多谢。”
“不客气。”桃夭将长鞭折起来,握在手里,看着碎成几段的发簪抱怨,“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簪子了,姑娘也忒不客气了。”
夜泠从她身后走出来,淡淡道:“之后赔你便是。”
桃夭顿时开心起来:“那便多谢姑娘了。”
方才情急之时,夜泠拔了她发间的簪子扔过去挡住了致命一击,这才给了桃夭救毒蔓的机会。
毒蔓看了眼簪子,说:“我赔吧。”
毕竟是为了救她,她可不喜欢欠人情。
桃夭转过头来,也不客气:“好啊。”
夜泠轻声道:“小心。”
两人停止交谈,擡眸看向前方,樛木已经转过了身,看着夜泠笑道:“郡主,好久不见。”
夜泠没吭声,她瞥了一眼那馄饨摊主,朝一旁偏了偏头,摊主会意,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跑了。
樛木目光都没偏一下,就像刚才夜泠她们当着他的面救毒蔓一样不在乎。
“你一直知道我还活着?”夜泠道。
樛木摇摇头:“非也。”
“一开始,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毕竟我是亲眼看着那把剑刺破你的胸腔的,我的人也是亲眼看着你被火化的,但我这人疑心重,只要有一点不寻常之处都会推翻之前的全部认知,就像扶苏假扮你的身份一样。”
“觉得不对劲是因为他们把你的骨灰送回了京城。依据少时的事,我想比起京城你应当更想会边塞才对,虽然夜枭给出的理由很合理,但我心中还是有些怀疑。”
“我按照计划到了京城,按照计划助成王行事,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唯一的变数是夜枭。”
“他说去接江家人,我留了心眼,派了个人跟踪他,那人直到江家人回来了也却不见踪影,我便确定了。”
“你,安乐郡主,夜泠,还活着。”
“计划有变,我本该返回暗影,等待时机,可我实在好奇,这才在此等候。郡主,你究竟为何还会活着呢?”
夜泠心脏狂跳。
果然,樛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仅靠着一点点的不对劲就能猜到她还活着,这等心机城府实在令人心惊。
“当日轻雾的确刺入我的胸腔,按照常理来说我的确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死了,但是,我的心口处异於常人,多了一根胸骨,卡住了剑尖,这才得以逃生。”
“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哥哥并没有被你操控。我将计就计唱了一出假死计,没想到还是被你识破了。”
樛木解了疑惑:“原是如此。”
他站起身,内力翻涌间杀机毕现。
“我活了这么多年,自问心机深沈,如今竟被你这个女娃娃摆了一道,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当日你侥幸逃脱,今日却是不能了。”
“郡主,把命留下吧。”
夜泠擡手将桃夭两人推开,自己侧身一避,躲开樛木的掌风,而后脚尖轻点,借着馄饨摊跃上房檐。
樛木紧随其后。
桃夭和毒蔓对上了毒鹰。
双方展开追逐。
暗影众人大都是在毒药里泡出来的,毒蔓的毒对毒鹰不起作用,武功又在其之下,靠着桃夭的帮衬才没败下阵来,双方一时僵持。
而夜泠这边却不太好看。
夜泠与樛木实力相差较大,面对面硬拼是肯定不行的,於是夜泠借着地形,不断在房檐丶院墙上跳跃,以此来抵挡樛木的攻击。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夜泠心里很清楚。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只要江旭赶来,便还有机会。
但比江旭先赶来的是樛木的掌风——夜泠被他逼至一处染坊,侧身跃向竹棚时对上了一记掌风,登时如断线风筝一样向下飘落,撞翻了院中晾晒的布料。
布料翻飞间,夜泠连嘴边的血迹都来不及擦,翻身而起,避开了可以将她拍成肉饼的掌力。
大地龟裂,布料撕裂之声灌满耳朵,夜泠咬牙提气,擡手对上了樛木的手掌。
她算好了,这一击硬接下来不会死,顶多就是再吐两口血丶撞翻身后的染缸和竹竿,她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再跑一段,哪怕只有一小段,也行。
但事情在她意料之外,就在她与樛木掌心相对,将要被内力掀飞的时候,后肩搭上了一只手,紧接着强劲的内力涌入她体内,翻涌着对上了樛木的掌内。
内力相撞时掀起的风吹起了院中尚且完好的染布,簌簌声响中,夜泠撞进身后人怀抱,同时一柄长剑递到她面前——正是轻雾。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逞强?”
温和中带点无奈的声音传进耳畔,灌进胸腔,泛起一阵酸麻,夜泠竟然有点想哭。
她低头接过轻雾,眨了眨眼道:“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
不想让他们再受伤。
江旭一楞,揉了把她的脑袋,笑:“果真是长大了。”
他的动作熟悉自然,仿佛中间那十年他每天都是这样对待妹妹的,未曾有一日缺席。
“两位叙完旧了吗?”樛木冷冷地看着他们,说,“在那么痛苦的折磨中都能保持神智,不被控制,你的毅力当真让我敬佩,我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
当初暗影潜进边塞寻找医尤生的踪迹,毒蝎杀了江岁安,而樛木则是看中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江旭的资质,将人掳回了暗影,囚於血池折磨近十年。
江旭勾唇道:“也要多谢影主,不然我如今这一身本事也无从所得,用影主所授功力来对抗你自己,不知影主心中是何感想。”
夜泠握紧了轻雾。
“你囚了我十年,手下人杀了我妹妹,害了阿泠丶夜伯父,”未及樛木回答,江旭冷冷道,“这一笔笔账,我现在便向你全部讨回来。”
长枪在手中转了几转,江旭握着枪冲了上去。
他两人内力强悍,若真打起来,这染坊就不用要了。
江旭深知这一点,手上攻势不停,将人引上了长街。
一如长街,视线陡然开阔起来。
夜泠跟在他们身后,看到了正跟毒鹰缠斗的桃夭两人。
夜泠瞥了一眼战况激烈的江旭和樛木,果断冲向了毒鹰。
哥哥与樛木之间的因果要靠他自己斩断,她能帮上的忙就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免得分心。
轻雾格开与长鞭交缠的双刃剑,用力一抵,将毒鹰与身后两人拉开距离。
夜泠手腕一转,轻雾从双刃剑上一划而过,她弯下腰,躲过剑锋,也将毒鹰暴露在危机面前。
毒蔓掏出数个粉包,用力扔向毒鹰,大喊:“夜泠!”
夜泠会意,回身一斩,粉包尽数破碎,粉末洋洋洒洒的飘出来,迷了人一脸。
毒鹰冷笑心中冷笑,这毒对他可没有作用。
他刚循着夜泠的方向提剑斩去,便察觉剑锋对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他听到了金属相撞的声音,在反应过来那是夜泠的剑时已经看到了夜泠冷如寒冰的目光。
背后窜起寒意,有人偷袭!
毒鹰刚想转身回防,夜泠的轻雾转向,缴紧了他的双刃剑,不顾自己被划伤了肩膀,硬是将他控在了原地。
身后桃夭的长鞭已经围了上来,将他向后拽,靠近毒蔓刺过来的剑尖。
毒鹰突然笑了声,在被向后拖拽的一瞬间,他松了手,双刃剑坠落,他擡手打在了夜泠右肩。
在毒蔓的剑尖刺破他的后心之时,夜泠也被击飞了出去。
她本就在和樛木的对抗中受了伤,毒鹰这一击更是雪上加霜。
她呕出口血,狠狠撞向身后的白墙。
“姑娘!”
“夜泠!”
“阿泠!”
她听见桃夭和毒蔓的惊呼,模糊间好像还听到了楚潇的声音。
真是被打傻了,夜泠心想。
可就在要撞上白墙的下一秒,她被人抱进怀里,温热从那人胸膛缠绕上她的后背,闷哼声响在耳畔。
夜泠怔怔擡眼,看到楚潇贴在她身后,撞上了白墙。
楚潇垂眸看她,半晌笑了,凤眸半弯。
“还好,赶上了。”
楚潇目光从她眉眼向下,一寸寸看遍,伸手擦去她唇边的血渍,又轻轻靠近她受伤的肩膀,没敢碰,只把人拥紧了些,哑声道:“对不住,我来迟了。”
夜泠靠在他怀里,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闭目凑近道:“没有,很及时。”
桃夭站在远处,松了口气,看向远处越打越远的两人,皱起眉,犹豫片刻道:“姑娘。”
待夜泠睁开眼,才接着道:“江公子那边,不用帮忙吗?”
夜泠从楚潇怀中起身,看向仍在打斗的两人,想起江旭之前跟她说得话。
“阿泠,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不要插手,我要亲手解决他。”
夜泠沈默片刻,摇了摇头。
她扶着楚潇的手臂起身,道:“东宫那边如何了?”
桃夭道:“江公子既已赶来,想来阿棉应该带着夜大将军前去了,应当无事。”
夜泠点点头,问身旁的人:“你不去看看?”
楚潇毫不犹豫:“不去。”
夜泠握了握他的手。
桃夭想起一事,抿唇道:“那个,扶苏也去了。”
夜泠转过头来。
“她是偷偷来的,等阿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到京城了。”
夜泠垂眸沈思片刻,叹口气:“罢了,随她吧,她有分寸。”
桃夭没再说话。
毒蔓突然开了口:“他的身体状况不对。”
他是江旭。
桃夭问:“什么意思?”
毒蔓从前方收回目光,看向夜泠:“你之前拍扶苏去过,对他的情况应该有了些了解。那你应该知道他身上这些内力是如何来得。”
夜泠点头,毒蔓沈默片刻道:“樛木做事向来留有馀地,就算他打算将他培养成傀儡,也要拿捏他的命门在手上。”
顿了顿,毒蔓道:“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夜泠转回头看着江旭的身影,轻声道:“我知道。”
她从来都知道樛木的为人,从见到江旭到后来扶苏跟她说起江旭的状况她便知晓樛木一定在他身上做了手脚,可江旭没说。
他一直都没说。
无论是对扶苏还是她,他从未说过。
毒蔓看着她的侧脸,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猜不到她的心思,但她大概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她道。
她没有什么帮得上的,唯有这一身毒术,还勉强可以。
“多谢。”夜泠道。
四人再次安静下来,长街空荡,唯馀远处破空之声。
江旭再次刺出一枪,樛木一手抓住枪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他,在他耳边道:“江旭,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或者说,你还想活吗?”
江旭充耳不闻,右手一甩,将樛木甩出去,脚尖一点,追上去在他臂膀上划出一道口子,淡声道:“不用你操心。”
樛木躲开长枪,道:“照你这样下去,你连今晚都挺不过。”
江旭不答话。
樛木接着道:“你不在乎,夜泠也不在乎吗?”
江旭终於有了动作,枪尖偏了一寸。樛木一挑眉,借着这一瞬间到他面前,擡掌拍向他的心口。
这一掌没留任何馀地,若是挨上,必死无疑。
但江旭却不躲不避,甚至向前了一步,同时手中长枪从后方刺向樛木的心口。
樛木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赴死的坦然和与他同归於尽的决心。
“噗呲——”
长枪入体,血花四溅。
江旭闭上眼,等待死亡。
“噗嗤——”
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声音,江旭脸上溅上几滴热烫的液体,他怔了片刻,睁开眼,看到一柄长剑穿过樛木的手掌,刺入臂膀,惯性将人推出去几米,那只带着杀机的手掌远离了江旭。
樛木的尸体倒下去,江旭听到夜泠的声音。
“我答应你不插手,但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江旭转过身,看到面色苍白的夜泠,方才那一下耗尽了她馀下的力气,此时靠在楚潇怀里,整个人虚弱又强势。
“哥哥,”她说,“我会救你,别放弃。”
江旭看着她,突然笑了。
世人常说,黎明前的黑暗是漫漫长夜中最黑的时候,但只要挺过了那段黑暗,就能见到黎明的曙光。
父母为他取名“旭”,也是这个意思。
旭也,太阳初升,光辉灿烂。
他过往二十馀载,前十二年受尽恩宠,光芒耀眼,而后十年间,满是黑暗。他原本以为他挺不过那段黑暗了,但有人拉了他一把。
那个少时和岁岁时常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厉害了,说可以救他。
真的可以吗?
江旭感受着体内暗涌的内力,疼痛的筋脉,看着面前小姑娘坚定的眼神,笑了。
“好。”他说。
那就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
东宫。
扶苏护在楚鸿前面,警惕着面前的人。
说是人其实已经不太准确了,因为他浑身内力暴动,黑衣撕裂,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双目赤红,嘴里发出非人的声音,整个人暴虐嗜杀,像个怪物。
那是毒鲉。
方才他带着十几个杀手潜进东宫,意图刺杀楚鸿,被早有准备的叶晟拦下。
叶晟与毒鲉武功相差无几,再加上侍卫的加持,很轻易的就将他们拿下。可熟料,就在侍卫将毒鲉押解下去的时候,毒鲉突然暴起,一口咬在了侍卫的脖颈上,登时血流如注,溅了满地。
众人皆惊。
毒鲉的发狂在计划之外,且发狂之后功力巨增,叶晟有些招架不住,身上多了些伤口。
扶苏紧紧盯着他,浑身紧绷,细看之下,还有些颤抖。
叶晟渐渐力不从心,叫扶苏带着楚鸿先走。
扶苏还没动作,楚鸿就先开了口。
他手上还拎着剑,身上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迹,一脸肃色,隐约有了威严之势。
“孤不走。”楚鸿说,“你们不是说夜将军就要到了吗,若是让他看到我落荒而逃的样子,怕是要去父皇面前参我一本胆小如鼠丶德不配位了。”
他垂眸擦去剑上的血迹,低声笑了一下:“那我还不如自戕了呢。”
言罢,拎着剑冲了上去。
有了楚鸿的加入,叶晟的情况好了许多,但随即他们发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毒鲉没有痛觉。
他们划在他身上的每一道伤,他都仿佛感觉不到,出击的动作没有半点阻塞。
这便很难办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扶苏的声音:“你们听我指挥,我试试将银针刺入他的穴位。”
两人应道:“好!”
扶苏深吸口气,攥紧银针,细细观察三人的方位。
“叶晟,向后三步!”
叶晟领命而动。
下一瞬,三根银针擦着他的身侧刺向毒鲉右肩处的三处穴位。
当当当三声轻响,银针掉落在地。
三人都是一楞。
发狂中的毒鲉内力暴动,围绕在他周身,扶苏的内力太过温和,未及近前便被吞噬,银针根本扎不进去。
叶晟重新进入战局,匆忙问:“怎么办?”
扶苏凝神,平静道:“你们掩护我。”
这话的意思是要近身?叶晟反应过来,还没出口反对,扶苏已经贴了过来。
叶晟在心里把樛木骂了个体无完肤,和楚鸿一起给扶苏打掩护。
扶苏小心翼翼靠近,在毒鲉一拳打在叶晟刀面上时,猛然贴近,三枚银针扎在毒鲉肩颈上。
而后看也不看,矮身到了毒鲉背后,又在他手臂上扎了两针。
毒鲉本能想要用内力将银针震出去,叶晟和楚鸿拦住他的动作,把注意力引到两人身上。
扶苏掏出三枚银针,从背后贴近,一溜扎在了毒鲉另一只手臂上。
毒鲉痛吼一声,反手一个肘击将扶苏怼了出去。
扶苏在地上滚了几圈,捂住心口呕出口血来。
八根银针入体,毒鲉的内力减弱不少,叶晟用刀卡住他一只手臂,问扶苏:“还好吗?”
扶苏擦去唇畔血迹,撑地起身:“没事。还剩下最后一枚,殿下,卡住他另一只手臂。”
“好。”楚鸿应了声,手中长剑绕了几绕,穿过毒鲉的小臂,钉在地上。
扶苏大步上前,将最后一枚银针刺入毒鲉的百会穴。
毒鲉剧烈挣扎,楚鸿和叶晟死死扒住他一边手臂,将人摁在地上。
扶苏揽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唤:“毒鲉,毒鲉,醒醒,我是扶苏!”
毒鲉挣扎渐渐停止,眼中血色褪去,露出本来的颜色。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哑声说:“……扶苏。”
“是我。”扶苏碰了一下他百会穴上的那枚银针,说,“对不起。”
毒鲉摇了摇头:“你救了我一命。”
比起用那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爆体而亡,他更想死在她手里。
“谢谢你。”他说。
扶苏低下头。
毒鲉躺在地上,目光失神许久,最后嘴唇翕动几下,闭上眼睛,没了声息。
扶苏僵在原地。
他说的是:阳光下的茉莉花,很美。
**
暴乱被中途截止,没有引发大乱。
东宫之事流传出去,成王殿下大逆不道,私通敌国,谋权篡位成为人人唾骂的人。
楚雄自边城归来后,一纸圣旨将人关进了天牢,秋后问斩。
而南疆的庸王殿下亦是同样惩处。
暗影损伤惨重,掌事人一死,登时如一盘散沙,随风飘散。
战后的第二天,夜泠对江旭进行救治。
江旭常年在血池中浸泡,浑身血液尽是毒素,夜泠花了五天时间将他身上的血液换了个遍。除此之外,夜泠还废了他的武功。
那一身被人强塞的功力是绝对留不得的。
两重危机,江旭整整昏迷了一个月,期间数次危在旦夕,靠着夜泠和医尤生的医术以及他那一丝微弱的求生意识才坚持了下去。
江旭醒得时候正是天光将明的时刻,他浑身无知无觉,连动一下指尖都困难,但守在床边的人还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有温润的液体沾上唇瓣,江旭抿了抿唇,发现是水。
夜泠给他补了些水,在床边坐下,和江旭对视片刻,露出个笑:“一个月了,终於醒了。”
江旭想擡手却没有半点力气。
夜泠察觉到,伸手握住他的,轻声道:“有两个好消息,想听哪一个?”
江旭张了张嘴。
“哦对,你现在说不了话。”夜泠笑,“那我都说给你听。”
“第一个,跟在樛木身边那个给你下毒的人被师父逮住,扔进血池了。”
“第二个,你的身体已经彻底没事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远处天光破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落在江旭的眉眼间,眼角的胎记仿佛展翅欲飞的雄鹰。
江旭就在那金色的晨光中勾了勾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从今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