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洛阳城。
夜泠牵着马走在街道上,目光在街道两旁的铺子上一一划过。
她这次来洛阳是为了给氿娘寻找一味酿酒的食材,那样食材只有洛阳有。
正巧夜泠牵了马要走,氿娘便让她带回来。
夜泠原本的计划便是要南下,刚想答应,氿娘又来了一句“姑娘喝了我这么多晚日醉,总要付些酒钱才对”。
夜泠面无表情地上马走了。
牡丹亭上是洛阳最有名的花卉楼,名花种类数不胜数,其中自然是洛阳牡丹最为有名。夜泠此次前来便是来寻一味极其珍稀的牡丹花种。
只是还未找到牡丹亭上便出了一点小意外。
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丶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刚买的冰糖蜜欢快地蹦着,回身跟身后的妇人说话,一不留神撞到夜泠身上,糖蜜洒了她一身。
小姑娘慌忙跟她道歉,那妇人也赶忙上前,柔声跟她说着不好意思。
夜泠摇头说没事。
大概是见她年岁偏小却独身一人牵着马走在街上,那妇人眼神流露出些许心疼来,硬是要赔她一身衣裙。
夜泠说不用那妇人却很坚决。
不过一件衣裙,夜泠并未放在心上,更何况从这妇人的衣着来看家里也并非大富大贵,夜泠无心计较却拗不过这母女俩,便提出劳烦夫人清洗一下。
妇人欣然应允。
夜泠跟着她们回了家,本能地观察了一下四周。
晾晒的衣服,搭建多年的葡萄架,高大的木棉花树,摇晃的秋千和旁边的两张躺椅……
院落不大,却处处都充满了生活气息,让人觉得温馨。
夜泠在妇人给她准备的房间里换完衣裳,一打开门,小姑娘便迎了上来,伸出手说:“给我吧。”
夜泠将衣服递给她,道了声谢。
“不客气。”小姑娘抱着衣服说,“我叫棠照,姐姐和娘亲一样叫我阿照就好。”
夜泠点了下头,说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院中,棠照母亲已经打好了水,见两人前来,接过棠照手里的衣服放进木盆,又指挥着棠照去给夜泠倒水喝。
“不用了,多谢夫人好意。”夜泠道。
棠照母亲便让她坐到木棉树下的桌子旁边,笑道:“现在太阳将落,日头不足,这衣裳怕是要等到明日才能干了,还要麻烦姑娘多等一晚。”
夜泠摇头:“不妨事,多谢夫人。”
“姑娘客气了。”棠照母亲问,“听姑娘口音不像本地人,是过来玩的吗?”
“我是北方人,来洛阳是有事要办。”
见她没有直说,棠照母亲也没有多问,换了话题:“还不知道姑娘名讳呢?”
“我姓夜,单名一个泠字。”
“夜?是夜将军的那个夜吗?”棠照母亲问。
夜泠楞了一瞬,说是。
棠照母亲便笑了:“那可真是好姓氏啊。”
夜泠看了她一会儿,说:“确实是好姓氏。”
衣裳洗好了,棠照母亲晾晒好,一转身却没看见夜泠的身影。
“阿照,夜姑娘呢?”她问女儿。
“姐姐刚才走了,说到时候自会回来取衣裳,哦对了,她还留下了这个。”棠照说着,将手摊开,露出手里的一颗夜明珠。
看着那颗夜明珠,棠照母亲懂了夜泠的意思,她将夜明珠接过来,道:“夜家的人都是好人啊。”
棠照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她年纪小,还不太明白,只觉母亲是在说刚才那位人美心善的姐姐,便附和道:“阿娘说得对!”
棠照母亲摸摸女儿的脑袋,想着要在夜泠回来取衣裳的时候将珠子还回去。
另一边,夜泠从棠照家中离开,径直去了牡丹亭上。
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老板手里买走了氿娘所需数量的花种,夜泠转身离开。而就在她走出牡丹亭上一段距离后,两位身高相仿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稍矮一点的那个对身边人道:“这里是洛阳最大的花卉楼,名花应有尽有,你挑一些好看的带回去,小丫头肯定喜欢。”
身侧人展开折扇扇了两下,视线从各种鲜花上划过,点头道:“确实不错,叶兄有心了。”
叶晟笑道:“没什么,能帮到楚兄便好。”
楚潇笑着擡手:“那有劳叶兄带我逛逛。”
“好说好说,楚兄请。”
“叶兄请。”
夜泠自牡丹亭上离开便去了洛阳城最有名的酒楼——洛阳一绝。
施祈在里面。
听到她要前往洛阳的消息,施祈当即拎了包袱跟在她身后,说是要去洛阳城的第一大酒楼瞧瞧人家是如何经营的,好取取经。
这厢夜泠刚踏入酒楼,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那人行状匆忙,脚步凌乱却是个有礼数的人,撞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拱手对她道了声抱歉,而后脚步匆匆地走了,仿佛身后有人在追他一样。
夜泠连他的面容也没有瞧清楚,只瞥到了他略带眼熟的眉眼。
在哪见过?
没等夜泠想出来,碰巧出来的施祈发现了她,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进了雅间里。
看着一桌子的菜品,夜泠转头看向施祈。
施祈按着她的肩膀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到她对面,说:“这是他家的厨子做得,我在厨房观察了半天,发觉这厨子的手艺当真是一绝,我有点心动。”
夜泠有些无语:“你来跟人家学技术,把人家的招财树挖走了是不是有点缺德?”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施祈不满,“我是那种人吗?”
回答她的事一声冷笑。
“我不是要挖走他。”看见夜泠一脸不信的样子,施祈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好吧,一开始是有这个念头,但是现在不是了。”
夜泠施舍她一个眼神。
施祈不在乎,双眼放光道:“我想要跟他们合作。”
夜泠挑了下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想啊,要是合作的话,有洛阳一绝的名声,我的酒楼肯定就有很多人光顾了,那样就不用挖人了。而且以后……”
夜泠听着她在耳边蜜蜂似的嗡嗡了好半天,咽下嘴里的饭菜给她泼冷水:“那也是你沾了人家的光,你有什么值得他们合作的地方?”
施祈勾唇一笑:“那就是我的事了,放心,我有把握。”
夜泠懒得理她。
施祈畅想了一番自己未来的宏图伟业,目光落到正在吃饭的夜泠身上,突然“咦”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夜泠把之前的事情跟她说了,然后突然沈默下来。
她想起方才那人为何眼熟了,并非是他们之前见过,而是因为他的眉眼和棠照的很像。
夜泠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阿泠!”
夜泠骤然擡眸。
“你怎么了?”施祈问,“叫你好几声了也不应,发什么呆?”
夜泠摇了摇头,她只是想到了那人方才匆忙的样子,回想他的模样好似带了些恐惧。
他在害怕。
夜泠起身:“我有事先走了。”
“哎不是,你再吃点啊,剩这么多多浪费啊!”
夜泠将她的声音抛在脑后,迈步出了雅间。
太阳早已落下,天色暗沈一片,街道上的行人也纷纷归家休息。
洛阳城的士兵夜间巡逻,夜泠不好用轻功在檐上行走,便挑一些暗处快速移动。
她心底有些不安,她希望直觉出了错。
但老天好似总是跟她作对。
还未走近,远远地,便见远处红光映照,浓烟滚滚,有人大喊:“走水啦!”
夜泠从院墙上翻进去,看见了两具尸体,以及那把逼近孩童脖颈的刀刃。
“噌——”
轻雾出鞘,格开刀刃,没入树干。
夜泠上前,一手将棠照按进怀里,一手掐着那人的脖子将人甩到了墙上,又翻滚着趴在了地上。
夜泠垂眸,检查棠照周身,问道:“受伤了吗?”
棠照擡起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轻声说:“姐姐,我爹娘死了。”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夜泠的衣袖,放声大哭:“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夜泠抱住人,咬牙半晌才沈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棠照伏在她肩膀上哭晕了过去。
夜泠把她抱起来,一步步走向墙边。
墙边那人被她方才那样一甩撞上墙壁,浑身骨头仿佛碎了一般,疼痛无比,以至於他想逃走却做不到分毫。
夜泠走近,垂下的眸光半分温度也无。
那人被她看得心惊,张口吐出一字:“我……”
夜泠把人踹晕了过去。
火势不大,外面的人很快便灭了火,只馀下院中细微的火苗。
夜泠最后看了一眼棠照父母的尸身,抱着棠照,拎着昏迷的人翻出了院墙。
失火的事情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那两具死因不明的尸体被擡回了县衙,城中人议论纷纷。
“没想到棠捕快那样好的人竟会遭此不测。”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该是多狠的人才会连他的妻子都不放过。”
“我记得他家还有个女娃娃吧,可怜那女娃这么小就没了爹娘。”
“可不是,而且那女娃好像还失踪了,刘大人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哎,世事难料啊,这棠家怎么就遭了灾呢?”
……
流言四起,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他们口中谈论的棠家女娃出现在了县衙门口,敲响了门口的堂鼓。
而在她身后站着一位红衣女子,红衣女子手里拽着一根绳,绳上绑着一个人。
那人众人也不陌生,正是棠照父亲的同僚,县衙的捕快——陈坤。
县衙里的人听到鼓声鱼贯而出,看见棠照的时候楞了一下,看见陈坤的时候又是一楞。
“你是何人?竟敢绑架县衙官差!”有人厉吼。
夜泠拽了拽绳子:“县衙官差?”
她冷笑一声:“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众人还没从她这句话中反应过来,棠照已经放下了鼓槌,对着众人道:“民女棠照要状告官差陈坤,收受贿赂,杀害同僚!”
众人皆惊。
公堂之上,刘大人端坐上方,棠照和陈坤跪在下面,夜泠站在一侧。
被松了绑的陈坤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大人要为我做主啊,属下是冤枉的,大人!”
刘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住嘴,公堂上禁止喧哗,你连这都不知了吗?”
陈坤闭了嘴。
刘大人看向下方身着素衣,跪得笔直的棠照,问道:“你说陈坤收受贿赂,杀害同僚,可有证据?”
“民女便是证人。”棠照说,“家父棠严昨晚归家之时跟民女母亲说在洛阳一绝中看到李家公子给了陈坤一笔银两,要他保守秘密并且暗中将县衙动向告知於他。”
李家公子——洛阳城中李氏商铺家住的独子,平日行事乖张,纨絝一个。
“你胡说!”陈坤大吼。
“那你如何解释你昨日出现在洛阳一绝。”棠照面容声音都很平静,“那可是洛阳一绝,凭借你的俸禄根本没资格进去。”
陈坤瞪眼:“你!”
“家父无意中发现此事,一时惊慌竟被你发现了行踪,慌忙逃走。他本想将此事告知刘大人,但奈何大人昨日陪夫人出城去寺庙上香,要待一晚再回,而他那个时候再赶往城门已来不及,便只好返回家中,等待改日再报。谁承想……”
棠照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哽咽:“谁承想这陈坤竟如此心狠手辣,当夜闯进我家,残忍地杀害了我爹娘,放火意图毁尸灭迹。他本来也没打算放过我,若不是身旁这位姑娘相救,我怕是也随爹娘一起命入黄泉了!”
陈坤被她说得心虚又气愤:“你胡说!我昨日根本就没有见过棠严!”
棠照砰的一声磕了一个响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亲缘永决,不得好死!”
众人都被她的言辞震住了。
陈坤气得浑身发抖,话不过脑:“棠严还没回家便死了,如何能将事情告知於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棠照缓缓直起身子,面上没有一丝震惊。
刘大人瞪大眼睛:“你如何得知棠严是何时死的?”
陈坤背后尽是冷汗:“我我……大人,属下刚才只是一时气愤过头,说错了话,我不……”
刘大人一拍惊堂木:“说实话!”
陈坤低头闭嘴。
“陈坤。”刘大人叫他名字,声音平静下来,有种直透心脏的寒意,“县衙的手段,你很清楚。我有很多种办法逼你开口。”
陈坤身子剧烈抖动,那是面对恐惧的本能反应。
漫长的时间过去,终於,陈坤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我说,我全都说。”
陈坤和盘托出。
他说李公子日前醉酒强迫了一名女子,事后给钱了事。他向来是如此处理的,只是这次听说那女子好像打算报官,李公子这才约了陈坤见面,让他暗中解决此事并且观察县衙动向,确保万无一失。
没想到被棠严听了去。
陈坤追出去,本来只是想要拦住他,一时失手杀了他,事情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李公子跟他说一不做二不休,他一家留着恐为祸患。
於是他带着棠严的尸体敲响了棠家大门,杀了前来开门的棠严妻子,放了把火想要毁尸灭迹,只是没想到遇到了夜泠,救下了棠照,造成如今局面。
堂上寂静无声,刘大人命人将李家公子带回暂时关押,调查真相,至於陈坤……
“罪犯陈坤,身为官差,知法犯法,残害无辜百姓,行迹恶劣,罪不容诛,即刻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是!”
棠照闭上了眼。
**
行刑那天下起了小雨。
棠照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淅淅沥沥打在身上,她站在人群后面,看向台上跪着的人。
行刑台上,李家公子与陈坤跪在一处。
那日之后,刘大人派出去的人调查清楚了李家公子这些年来做过的混账事,意外发现他手上竟也沾着鲜血,只是被他父亲和陈坤摆平了,此次事态爆发,这才露於人前。
刘大人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李家公子与陈坤同日处斩。
人群吵闹,对着台上跪着的两个人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棠照却始终安静着。
时辰一到,刽子手手里刀落,两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鲜血混着雨水流了满地,血腥味散在风里,向刮骨的刀。
棠照浑身湿透,手脚发凉。
“怎的不撑伞?”
身侧传来清冷话语,同时头顶撑开一片安全区域。
棠照没答,夜泠又问:“不走吗?”
棠照静了静,擡了步。
夜泠随着她转身,纸伞旋转,飞起几滴雨丝,她站在棠照身后,遮住了身后满地血迹。
棠照将棠严夫妇葬在了院中那棵木棉树下,决定离开洛阳那天,棠照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什么话也没说。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了,那天的那场大火葬送了她的父母,也葬送了从前的她。
“名字换一个吧。”夜泠突然开口。
棠照明白她的意思,她想了片刻,突然擡头看向面前的木棉花树。
花瓣早已雕零,只馀枝丫绿叶。
她说:“就叫木棉吧。”
夜泠点头:“好。”
从此世间便只有木棉,没有棠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