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诗中意
益州城。
昨夜万家灯火,结彩悬灯。如今一大早却寂若无人,热闹过后往往伴随着空乏,这场景也是见怪不怪。
街上未来得及清扫的纸灯残渣,一晚空前热闹过后留下不少秽物,风一卷,吹得到处都是,时不时飘落到正踏着整整齐齐步伐往前行进的一行人身上。
这是祁漠炎专门调来的人马。
他一大早发现阿鸢不见,顾不得自己已经是两顿未曾进食,带着人将整个益州城来来回回翻找了个遍。
好端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竟然能在京城最为豪华,客人来往最为频繁的同鑫客栈消失不见。一时间找不到人的祁漠炎,终於把怒火都发到了客栈老板身上。
灯会过后,客人们都睡得很晚,这个点多数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的木质楼道发出“嗒嗒”一阵震天响动。
等睁开眼起身时,门已经被人暴力踹开,接着便冲进来一队官兵,不由分说拉着人连拖带拽地拖出房间,衣衫不整地被硬拉下楼。
祁漠炎一脸冷漠,分明刚过了中秋,他的面色却如同已经在冬日里被冻得乌白,看不见一点血色。
他正色走到靠门口最中间的一个桌子旁坐在长椅上,客栈掌柜恭敬上前行礼,为他斟上最为名贵的茶叶,他却连看都不屑低头看一眼,目光无神地平视着前方,耳朵却翕动着,听着楼上的客人们被推搡着下楼时不满的嘀咕声。
掌柜的断然不知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在自家客栈里发生什么事,只有一种重回三伏天的炙热感裹挟着全身,让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衣襟是干的。
不多时,整栋楼的客人们都已经被清理下楼,楼上的房间空空荡荡,楼下的饭厅却已经被挤得满满的。
官兵们摁住男女老少的肩膀,让他们跪在地上,而祁漠炎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这群人在他面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厌恶地“啧”了声,闭了闭眼将头扭开。
他没有说话,在旁边挥了挥手。
陈元见状,便握着手里的配剑走上前,替祁漠炎问话。
“尔等昨夜可都是在此地留宿?”
那群人顿了顿,都接二连三地点头应是。
陈元接着问道:“那昨夜子时到今日午时,你们可曾见过二楼清雅间一号房的人出来过?或者说,你们可有听到,或者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那些人面面相觑,小声地交头接耳,问了下同行的人或身边跪着的人。
“你见过吗?”
“我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
问了一圈后,这群人都摇着头,没有人对昨晚的事有什么印象。或许天暗夜深,客人们都就寝地比较早,再加上多数来此借宿的客人都是冲着灯会,玩儿了一个晚上都很疲惫,自然也注意不到周围发生的事情,即便是注意到了,或许也都没有放在心上。
祁漠炎有些失望。
他冲陈元使了个眼色,陈元很快便领略了他的意思:既然他们想不起来,那想必需要花上一些手段去帮助他们想起来。
客栈后门开着,正好对着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个房间,是掌柜和小二们住宿的地方。陈元指挥着官兵,将这群无辜的客人都赶到了后院,并转身将后门关了起来。
祁漠炎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端起一盏茶轻轻吹了吹,直到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声惨叫和求饶,他才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茶。
阿鸢不见了!
他们的公主殿下在这热闹繁华的都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这群人却能心安理得地睡得跟死猪一样,是日子过得太过於幸福了些吗?
祁漠炎越是这么想,他心底的怒火就越是不断腾升。
陈元带着人在后院打了半天,一个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问出来。掌柜地蹙着眉汗流岑岑,不时望向那紧闭的后门,心中恐慌不已。他跪在地上,头抵着坚硬的地面,浑身战栗不敢擡头看祁漠炎。
那些人大小都是自己的财神爷啊,这么一来以后还要怎么做生意?
半天不见陈元出来,祁漠炎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右手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盏奋力一掷,那可怜的茶盏就在不远的墙壁上碎开了花,“砰”地一声让掌柜的身上的肉又是一颤。
他赫然起身,从身旁的官兵身上抽出了一把剑,行步如风走向后院。
掌柜地呆呆地看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几度欲张口,但却不敢轻易说一个字,上下唇抖动着,眼神也陷入了绝望。
祁漠炎行至门口,正要伸出右腿踢门,却听身后有人唤他,终於将他狂躁魔怔的情绪及时拉了回来。
“漠炎哥!”
阿鸢归来,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的门槛边看着他,这客栈里的场景,却让她心底生出不少疑虑。“你这是要做什么?”
祁漠炎看到自己找了半天的阿鸢,此刻竟然毫发无伤自己回来了,一时间心慌意乱,忙扔下手里的剑,疾步朝她走过去。
“阿鸢!阿鸢你这一晚上都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到处找你……我……我以为你又出事了……”祁漠炎双手扶着她的肩哽咽着。
陈元这个不识趣的,却好巧不巧踩着这个点推开后门走进来,人都还没看清楚,便张口喊道:“大人,人都快打没气了,还是都说没见过……”
话音刚落,他这才定住脚步,看到祁漠炎面前站着的,不是他们一大早就全城寻找而不得的昭凌公主么?
祁漠炎回头一瞥,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砍向陈元,陈元这才发现自己又错了。他抿着嘴唇,将嘴巴闭得紧紧的,转身走到后院又将门关了起来。
虽然如此,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还是被阿鸢听了进去。
“打没气了?”她盯着祁漠炎的双眼,质问道:“你们打谁了?”
祁漠炎摇着头不说话,阿鸢挣脱开他的手就要往后院冲,祁漠炎大惊失色,赶忙冲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佯装对她生气:“阿鸢,我为了找你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你回来也不跟我解释解释,也不关心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重要么?”
他的眼神比起刚刚轻柔不少,甚至从他那双令人看不透彻的眸子里,阿鸢能清晰地看到他此刻内心的失落。
她总算是止住了脚步,莞尔一笑:“既是如此,那我让掌柜备些午餐,我们边吃边聊……诶,吴掌柜你干嘛跪在地上?”
吴掌柜闻言,这才敢擡起头瞥了眼阿鸢身旁的祁漠炎,心中的惊恐仍在,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赶忙起身拍了拍尘土,向阿鸢行了个礼:“小民这就赶紧吩咐厨房备菜!”
吴掌柜一边转身擦汗退下,一边馀光中瞟了眼还关着的那扇后门,不停摇着头。
祁漠炎拉过阿鸢的手:“那咱们先上楼,一会儿让掌柜将饭菜送到房间便是。”
等她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楼下的官兵这才赶忙跑到后院给陈元递话,陈元看着满地躺着挣扎呻·吟的客人们,小小地给了一番警告之后,一人扔了锭银子给他们,便叫官兵们给一个个送回了房间。
打扫干净地上的血迹之后,掌柜的还心有馀悸。得亏昭凌公主回来的及时,若非如此,他这个小店别想开了不说,自己的命说不定都得搭进去。
楼上清雅间一号房里,阿鸢喝了口茶,给祁漠炎解释了她为何不在客栈的原因。
“也没有一夜不归,只是一大早睡不着便起来,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没想到在城外迷了路,走回来的时候,就比较晚了。”
若是一般人说这话,祁漠炎自然是不会信的。她的意思是,自己是一个人睡醒之后起来离开的?既然如此,那向来闻声便醒,即便是熟睡当中警惕性依旧很高的祁漠炎,为何睡的如此香沈,竟然毫无察觉?
今晨发现阿鸢不见之后,他特意让陈元查了一番,发现自己的房间当中的确是有迷烟的味道。如果说阿鸢是自行离开,那这迷烟难道是巧合吗?果真如此的话,为何这人迷倒了他,这个客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想来想去,也只有阿鸢不见了一夜,仅此而已。
祁漠炎大体上是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阿鸢如此解释原本就站不住脚,对他来说理由也确实有些牵强。可尽管如此,他依旧不舍得去质疑和责备她。
“阿鸢说是,那便是了。只是,你为何会一个人出门?我记得以前,你有什么心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让我替你分忧。如今,为什么你宁肯冒着危险也要一个人?阿鸢,你的心当真还是不肯回来吗?”
阿鸢喝了口茶,又一次陷入沈默。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自己的心意倒是理清楚了,可面前的窘境自己又要如何去面对呢?
敲门声响起,饭菜被端了上来。祁漠炎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她想着阿鸢应当也和他一样饿着肚子,便示意掌柜送餐进来。整个吃饭的过程,两人也只是默默享用,没有多说其他。
一顿吃的很迟的午餐过后,都已过了下午申时。陈元安排了马车候在门外,接了阿鸢和祁漠炎之后,大队人马这才离开了同鑫客栈。
离开前,阿鸢回头看了一眼客栈,转头对陈元道:“好好安顿好客栈里的人!”
陈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扭头看着祁漠炎不停给他使眼色,他只能拱手应是。
*
两天后,这是阿鸢回归皇城后第一次上朝。
群臣朝拜,皆无不服。
也是因为那些不服者,私下早已接受过各式各样的教育和洗礼,这才毕恭毕敬,不敢在朝堂造次。心里服不服,只能另说。
阿鸢没想到的是,自己执掌皇权第一日,要处理的,竟然是接待南齐使臣,商议的还是和亲之事。
南齐使臣入朝觐见,也不管朝中大臣们千奇百怪的目光,在一片不屑丶鄙夷和愤怒的视线中,直接将聘礼擡到了大殿之上。
祁漠炎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阿鸢此刻还端坐在大殿右侧,他都恨不得上前劈了这狂妄之徒。
可使臣却并不在意,两国交战本就不杀来使,他斜睨着祁漠炎,竟然还敢用眼神去挑衅他。
耀武扬威了半天,才言归正传说回和亲之事。
“公主殿下,昔日西蜀王曾与我们齐皇有约,将昭凌公主嫁给齐皇陛下。我们陛下对公主一往情深,即便是公主失踪期间,也未曾另立皇后。如今听闻公主平安归来,那和亲之事,想来还是早些完成,也好让两国重修旧谊,止戈平乱啊!”
阿鸢平静地听他把话说完,还没来得及开口,祁漠炎就已经忍不住回怼道:“真是可笑,和亲是先王答应的,如今昭凌公主已经是我们西蜀的皇位的继承人,先前的约定,大可以就此作罢!”
“皇位的继承人?”那使臣笑道:“那就是还没有继承不是?既然今日公主还是公主,那和亲之事就不能作罢。”
祁漠炎怒不可遏正欲上前,那使臣却没有继续看他,转而将手上一个精美的雕花玉盒呈上:“昭凌公主,我们陛下深知你向来视奇珍异宝为俗物,再多的聘礼估计也难以打动你的芳心。所以,我手里有一副我们南齐画神苏申的真迹墨宝呈现给公主,公主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说话间,内侍官已经将玉盒从他手里接过,转身送到阿鸢跟前。阿鸢狐疑地打开盒子,将那幅芙蓉图展开。
她细细品赏,这的确算得上一幅绝世好画。先不说这画的灵动,栩栩如生。单凭这芙蓉的神韵和寓意,就已经让她心中有些澎湃。
她的目光逐渐移到那首诗上,低声吟诵了一遍,觉得不仅画好,连写的诗都如此精妙,忍不住就又多读了一遍。
“莫道芙蓉花开早,往昔今日已满园,南来北往双飞燕,齐眉举案栖枝间……”
不,不对,为何是齐眉举案,而不用举案齐眉?
阿鸢如是想着,便又将这诗读了一遍,尤其着重看了看诗的第一个字。半天后,她恍然大悟。
“莫往南齐,柳湖亭见。”
这首藏头诗,原来给她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她想了想,忽而不露痕迹地笑了起来。
柳湖亭,在覃州柳湖边。这个地点极度靠近南齐,而此时能这么明目张胆让她莫往南齐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
分别这么久,这是阿鸢第一次收到他的讯息,他不能直白表明,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想来也有着诸多的迫不得已。
到此时,阿鸢才确信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只是,两人虽然天各一方,却都经历着不同的无奈,阿鸢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到他。
他既然已经回到南齐,回到萧北南的眼皮下,他自然知道若是西蜀不答应和亲,两国之间将会面临着怎样的腥风血雨。同样,阿鸢也知道,如果要他因为自己而去阻止萧北南,那他将要承受的压力将会有多么难以想象。
使臣还瞪着眼等着她的回应,祁漠炎也虎视眈眈地看着使臣,若是阿鸢不应,而他想要硬来,或者做出什么有违阿鸢意愿之事,祁漠炎定然不会顾及什么“两国交战不杀来使”的约定,非得让他血溅勤政殿不可。
谁知两人等来的,却是阿鸢眉目含笑,发自内心地说了句:“我答应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