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渊槿篇
时隔一年,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桑子渊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桑榆镇这个地方了。
过去的他,从来都是立志高远,想着要么不做官,要做官也一定要在勤政殿,做一个品级靠前的大官。不为别的,只为能让百姓的声音,通过自己传达到西蜀王的耳朵里,希望能够给百姓做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事实,而不是只能窝在一个角落,为一方百姓。
后来真正到了勤政殿,也很快抵达了他曾经以为需要走很久的道路才能抵达的高地。可每天他要面临的事,却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朝堂中,即便是整顿了无数次,依旧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在利益的驱动之下,去干些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的事。
他每天在无数的政务奏折中疲惫,数度不眠不休,为的就是在阿鸢不在的时候,能替他肃清整个朝野,让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风清云朗。
不,应该说,是让她没经过的地方,所在之处,都能感受到这片风清云朗。
回到桑榆镇,他在镇子以外停了马车走下来,一阵风吹来,有淡淡的桑叶的清香味。
这个镇子曾经经历过很严重的创伤,如今,能够从这些桑叶的香味中,感受到这个镇子的重生。
桑子渊很欣慰!
今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织锦赛重新开赛的第一日,布告刚刚贴出,周围就已经围满了群众。离奇的事情是,在那布告上,竟然被画上了千凌鸢的画像。
因为昭凌公主是上一任的织锦花魁,这无形中也让桑榆镇的织娘们有了更强烈的想要参加比赛的欲·望。
“你们说,今年昭凌公主还会来参加吗?”
“即便不参加,应该也是主办人之类的吧?”
议论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桑子渊站在人群中偷偷笑了笑,因为可以戴着斗笠,没有被人认出来。
突然间,左边的肩膀承受了一股蛮力,他被人狠命一推,往侧面人群里挤了挤。而在他另一侧,有人的右肩处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桑子渊隔着帘纱,呆呆地看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忽而挤过人群冲到了最前面,二话不说将有阿鸢画像的那一栏布告撕了下来,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这群无良奸官,竟然打着阿鸢的旗号来发布告,经过阿鸢同意了么?”
“这位姑娘!”桑子渊两步上前,猛地钳住她,将她右手举起来:“随意撕扯官方布告,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那女子一惊,赶忙扭过头瞪着他。
他也终於看清楚这女子熟悉的脸。
“桑槿?!”
桑槿楞楞地看着他,虽然他依旧带着斗笠,斗笠还罩着一层面纱,但从他熟悉的声音,从他熟悉的身型,桑槿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桑子渊,是她曾经暗恋过的那个人。
可是再见到桑子渊之时,她却并没有曾经的惊喜和欢愉,猛然挣脱开他的手,捂着嘴又一次挤开人群,很快便不见了。
桑子渊顾不得那么多,赶忙擡起脚步往前追去。
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布告也被撕下来带走了,布告栏围着的人也逐渐散去。
桑子渊沿着桑榆镇的大街,循着她离开的方向拼命地追,可她脚底好似抹了油,等桑子渊喘着粗气追出去的时候,却怎么也不见她的人影了 。
他也没有着急。
毕竟,这里是桑榆镇。对於桑槿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家。回到了家里,她即便是乘着风,又能跑得了多快,去得了多远呢?
自从千墨痕将桑榆镇定位织锦重地,这里便打破了百年来相对封闭的状态,开始与外界互通。不仅是商人能走进走出,就连普通的百姓,也开始通婚。
桑元征升官后,新上任的县令姓孔,比较年轻。掌管桑榆镇之后,也默认了之前的一些制度。比如发展“梗桑池渔”,对此还有所扩大。
桑家的织锦坊,也在他的帮助之下被重启。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桑槿这才重新出现在了桑榆镇。
桑子渊猜到了这方面,自然也就能联想到桑梓家。原本就想着要回去看看,这么一来,他连脚都未曾歇过气,就赶忙往桑府赶。
一路上看着如今已经恢覆勃勃生机的桑榆镇,他心情尤好。尤其是想起刚刚在布告栏下,又一次见到桑槿那张纯真善良,见到他时又手足无措的脸。
不知为何,他止不住笑意,心中又夹杂着一股急切和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看着她拼命地逃避,看着她惊慌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他心中有股莫名的失落感。
他很想追上她。
可越是急切,她似乎就跑得离自己越是遥远。
桑子渊想起和傅珹歌离开益州前往覃州的路上,傅珹歌曾经给自己说过一句话:“与其追求自己得不到的,倒不如珍惜眼前之人。”
那时候,他的头脑中便不自觉的闪现了桑槿的脸。他想着他们的初遇,想起他每次在自己面前红着脸,欲说还休,想起她那日在桑榆县衙的凉亭里,对着自己的酒壶喝酒,然后无所顾忌地亲了他……
她一介女子,名节何其贵重?
可她宁肯不要名节,都那么勇敢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爱。他却狠心地将她推开……
桑子渊不是不知道桑槿的好,可是那时候的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执念。他心里深藏着一个人,即便他知道,这始终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哪怕到了最后,他也不愿意,不敢去挑破这层窗户纸,可他并不觉得遗憾。
他看着她重新走回巅峰,看着她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夙愿,看着她冲破重重阻碍,终於和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相守在一起,他很满足,也由衷祝福她。
他跟着她走完这一路,心甘情愿地守护在她身边为她铺路,为她扫清障碍,他做着自己想要为她做的事,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求哪怕一丁点的回报。
现在,他终於做到了。他也完成了自己心中的夙愿!
可是,再回头,当他愿意去看身边的风景,那些曾经错过的景致,还会和当时的一样么?
他在桑府门前敲门,开门的还是曾经的老管家。老管家一看到他就激动起来,赶忙将他引进屋中,大声呼喊着叫出了老家主。
看着老家主佝偻的背影,这两年经过沧桑巨变,身上的光华早就已经散发殆尽了。虽然不愿意说,但是他知道,外公已经老了。
眼光正闪烁着泪花,还没来得及冲上去给桑老家主一个熊抱,他就感觉自己的大腿突然被人熊抱住。
接着,一个奶奶的声音在低於他视线很远的下方,嗲嗲地喊了他一声:“表舅!”
表舅?
他心中一震,突然眼眶红了:“你……你是?”
那孩子继续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叫陆子由,我娘让我这么叫你!”
“陆子由?你……你是阿梓和十松的儿子?”桑子渊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滚落,弯下腰去轻轻抚摸着小男孩的头。
没想到,时隔这么些日子,自己的大侄子都已经会叫人了。
桑老家主坐在椅子上,人老了也懒得多动,看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重孙,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哟,可不是嘛。这可是我的宝贝重孙子,虽然他不姓桑,但也是咱们家的宝贝重孙子啊!”
这时,桑梓和陆十松也相携着走了进来。“爷爷,您还是少说几句吧,一会儿又得咳嗽了。”
老爷子听劝地躺回椅子上,笑意依旧未敛,桑子渊却忍不住落下滚滚泪水:“你……你们……你们一个个可真没良心,说走就走,就那么把我扔在京都,自己倒是回来享受了?阿梓,你於心何忍?陆十松,你於心何忍?”
桑梓和陆十松互视了一眼,都有些愧色。片刻后,桑梓连忙走过去拉过桑子渊的手:“表哥,实在对不起。可……这也是阿鸢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
“不说阿鸢还好!”桑子渊擦了擦眼泪,又朝她们身后和四周都看了看,问道:“阿鸢和桑槿呢?你把他们叫出来,我要和她们当面对质。怎么?我就不是你们相依为命的朋友哦了?我就能随意这么被抛弃?我的内心难道就不脆弱了?”
没良心,他们一个两个都没良心!
桑子渊刻意使用这招激将法,为的就是赶紧从桑梓口中得知阿鸢和桑槿的下落。
可是,事情却并不如他的意。
桑梓皱了皱眉,面露难色:“表哥,阿鸢如今在何处,我们也不太知道。其实一开始我们是一起离开皇宫的,可到了桑榆镇之后,阿鸢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就不见了。我们也找了她很久,可我们找遍了周围州县,也没有找到他们。我想,她该不会已经随着阿珹回到南齐了?”
“什么?!”桑子渊听得尤其震惊。
阿鸢,她可是西蜀公主啊。即便是要浪迹天涯,那也应该在西蜀境内才对。傅珹歌,他魅力这么大吗?还是说,他用了什么魔法,让阿鸢如此死心塌地,竟然跟着他回到了南齐?
他才不信!
“不!我觉得阿鸢肯定不会离开西蜀的!我相信,她一定还在西蜀。只是,我们还没有想到她如今可能在的地方而已。”
桑梓垂下眸子,也没有多说什么。陆十松在她身后动了动脚步,被她伸手拦了拦,便再也不敢动弹了。
“至於阿槿……”桑梓道:“表哥,她对你好像有些刻意回避。其实今天一早我们就知道你回桑榆镇的消息了。是阿槿在镇上见到了你,她一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
“走了?”桑子渊连忙问:“为何要走?她去什么地方了?”
桑梓摇了摇头:“这个我真不清楚。不过桑榆镇也就那么大,她可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不妨你去找找看!”
陆十松向前一步,刚刚要说帮忙去找,又被桑槿拦住。
“解铃还须系铃人!表哥,你还是整理一下自己的情感,若你能给她回应,你便去找她。若不能,我劝你还是不要徒增彼此的烦恼比较好!”
桑子渊看了一眼桑梓,道了声“我知道了”,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的情感,其实,他已经很明确了。
桑子渊没有去别的地方,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桑坪村的土屋小院。
这个院子虽然在屠镇的时候,就被一把火烧了精光。可正是因为这把火,让他在大火中义无反顾冲进去,那时候,其实他或多或少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如果不是因为那份想要帮助守护阿鸢的执念,他或许也不会让她等这么久。
土屋小院门外的柴扉处,曾经被烧焦的木栅栏旁边,那些蔷薇却神奇地发了芽。在这个暖春,又冒出了些许粉色的花苞。
桑子渊慢慢走到柴扉门口,看到院子里那些残存的灰烬里,竟然长出了许许多多的野草藤蔓,洋溢着勃勃生机。
院子中央,一个熟悉的背影伫立着,静静地看着那堆灰烬。
桑子渊慢慢地走进去,他刚要开口,桑槿似乎已经听出他走来的动静,转身就要继续往外跑。
桑子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伸手便捞住她,将她一个旋身拉到自己的怀中。
“你还要跑?”
桑槿看着他的双眸,突然羞红了脸。
桑子渊却眼含着怒气,质问道:“你如此不想见到我吗?我就这么令你讨厌?”
桑槿赶忙摇着头:“不,不是的,我……”她其实只是害怕,只是担心如今他的心,就如同之前那样,根本就不可能属於她。
她害怕即便是她付出再多的真心,到头来还是换不来她对自己的一丝真情。
从始至终,她都明白他的心中所属。若是一般人,还能拼死拼全力去争取,去争夺。可那个人,偏偏是……
她还没来得及想完,就感觉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离她越来越近,猛然的一下,自己刚刚站在冷风中被冻的有些发凉的唇突然传来一股暖意。
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她的身子已经被桑子渊紧紧搂住,而这一次,那个熟悉的唇感完全裹挟住了自己。
和那夜的感觉一样,一样的柔软,一样的暖和,一样地湿哒哒,黏糊糊,却一样的令她心神荡漾。
桑槿感受到桑子渊吻地很是认真和享受,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将她拥入怀中,用尽他的真情来吻她。
桑槿身子完全僵住了,她呆在他的怀中,木木的,任由他主动索取。生怕自己稍微一动,就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
直到她终於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她才忍不住发出一声嘤咛。即便是不依不舍,两人还是分开。
“阿槿,嫁给我吧?”
风中,桑子渊认真凝视着她的眼睛,问出了那句曾经桑槿只有做梦才能梦到的话。
旁边的栅栏旁边,一朵蔷薇突然就绽放开来,释放出无尽的芬芳。
她心里在笑,可面上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子渊,你莫要拿我寻开心好吗?”
桑子渊扶着她的双肩,“你不愿意?你不喜欢我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不!你不是……我……”桑槿浑身颤抖着,说话都说不明白,却还是努力地想要否决他刚刚的话。他没有一厢情愿,她也没有不喜欢他。
可是,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让她如何敢相信?
“可是,阿鸢怎么办?”桑槿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自始至终你心里都有她。你其实真正喜欢的人,是她对吗?因为有她,你才不愿意接受我,你才拒绝我。如今,你向我求亲,那你心中的她呢?”
桑子渊楞怔了片刻,半天没有说话。
她说的句句属实,也句句直戳他的内心。可他不是固步自封之人,更不会自私到只顾着爱,而忽视了被爱。
他之所以沈默,不过是在思索,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她相信,这一刻他的心,是完全属於她的?
桑槿以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苦笑一声后转过身想要离开。他不想勉强,她更是不愿强求。
她们都一样,是愿意成全之人!
可这一次,桑子渊却不愿再放她离开了。
他从背后环住她,转过她的头看着自己,又蓦地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以绝无仅有的真诚眼神看着她道:“阿槿!你刚刚说的话对,但也不全对。我以前心里的确是有阿鸢,从第一次从刑场救下她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她在我心中与众不同。可我对她的喜欢太遥远,也触不可及。
她很美好,却只能放在心中,像神佛那般供起来,不是我能奢求的。我真心的祝福她,也真心希望她和阿珹幸福一辈子。这和对你的感觉是不同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总之,对你,我是希望用一辈子去呵护,希望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槿,我喜欢你!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爱你。”
这番话像一罐蜜糖,毫无保留地泼在桑槿的心田之上。
她将桑子渊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刚刚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的衣领。又一次对视之时,脸色更加羞红。
“你说的,都是真的?”
桑子渊举起右手保证:“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话还没说完,桑槿的手便捂住了他的唇。
桑子渊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柔软,忽而眼神有些迷离。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有种说不出的情愫在眼神中荡漾。
他将她的手摁在自己唇上,半天舍不得分开。突然心中一动,就着她的手用力一拉,便将她的唇瓣送到自己跟前,又一次动情地亲吻着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她们俩之间,从前眼里都是单向看着一个人。若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只能越走越背离。
可一旦有一个人回头,相遇,相依,也就变得不再那么难。
爱情何必强求呢?真心的付出,真心的爱一个人,总有一天,也能被人真心所爱。
桑槿也好,桑子渊也罢,她们都一样,因为习惯点亮别人,也在默默无声中,点亮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