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揭秘篇
又是一年春和景明,西蜀王宫却还没从冷寂中苏醒。紫菱宫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传出过琴音,那紫罗兰却一如既往地冒出了花苞。
桑子渊站在那株花藤下方,怔怔地擡头望了半天。这样的场景,近一年来在紫菱宫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宫女们还坚持着每日打扰,换着四季不同的鲜花,开窗通风也是每日例行的事务。她们都想着,若是有一日公主归来,这宫里也一定要是她曾经最爱的模样。
往常桑子渊也只是站在宫外看看,在花园里转上一转,便声都不吭调转回御书房处理近日政务。又日覆一日地暗戳戳叹气:“这憋屈的官职!”
他开始很理解当年祁漠炎的处境,从她不见时起,他从未间断地停止寻她,那种思念,煎熬,那种刚刚每天都期盼着,偶尔有些希望却又最终失望的感觉,能折磨死人。
桑子渊一开始就回到桑榆镇找过她们,但土屋小院还是如当时的那样,只剩下一堆灰烬,连个脚印都没有发现。
他找遍了桑榆镇,没有人知道她的音讯。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就在他的眼皮下,跟他擦肩而过。
这日,桑子渊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紫菱宫内。
期初他也没有抱着任何目的,就如同当初祁漠炎每日都会到这宫里来一次一样,他也想进来感受一下她馀下的为数不多的气息和痕迹。
宫女们正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见他进来,都礼貌地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桑子渊只是简单随意地摆了摆手,她们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便负手漫无目的地漫步,四下张望。
阿鸢的寝殿和他想想中的不太一样,这里没有过於奢华的装饰,整个风格清新而又素雅。屋里除了挂着许多名家的诗词画作,还有许许多多的书籍。
果然,西蜀没有皇子,但阿鸢作为唯一的公主,从小就饱读诗书,这才养成了她如今的书卷气息。
床边不远处的梳妆台,很是精致。虽然摆设很简单,只有几个妆奁,一个不大不小的铜镜。铜镜前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小木盒子……
等等,小木盒子?
桑子渊都已经作势要调头离开,突然目光就落在这个看起来很是与众不同的木盒子上。和桌上摆着的这些妆奁不同,这个盒子比较小,而且做工很是粗糙,上面还有一把铜锁。
如果只是一个简单的妆奁,又何必要上了锁?
桑子渊将主事的宫女叫到跟前,又仔仔细细端详了下这个盒子,问她这盒子是以前一直都在此吗?
宫女凝着眉想了想,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盒子好像是公主离开皇宫之前,前不久才放在这里的。我见她曾经几次想要打开,但是纠结了半天之后,还是没有动。直到她离开,这个盒子都没有动过,一直放在这里。”
桑子渊道了声“知道了”,那宫女便识趣地退下。
他轻轻走上前去,将那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从上到下再次打量了几遍。
这盒子实在是有些普通,但就因为这过於普通的盒子却用这么好的一把锁锁着,才更是让他觉得它不普通。
他绞尽脑汁回忆,花了半天功夫,才总算是想起曾经听刑部尚书方万雄说起过,祁漠炎在畏罪自杀之前,曾经交给阿鸢一个盒子。而这个盒子,他之后再也没有听阿鸢提起过。
“难不成……”
桑子渊大体已经猜测到了这个盒子的来处。他将盒子握在手里,大步踏出紫菱宫。
事关重大,他也没有直接去益州城里的锁匠铺,而是差人请了三个有名的锁匠,不惜重金请他们开锁。
这些锁匠各显神通,半天之后,盒子如愿被打开。想来这个盒子里的,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隐藏,或者说即便是这样的秘密,在祁漠炎选择自戕之时,已经变得没有那么机密罢了。
盒子一开,他让人付了锁匠工钱,等锁匠们满足地离开之后,他才独自打开盒子,看到了里面藏着的东西。
桑子渊首先看到的,是一串钥匙。他拎起来浅显地看了一眼,便将钥匙放在旁边桌案上,目光重点放在了盒子底部的一张蜡黄的牛皮纸和一封书信上。
他展开牛皮纸,这竟然是一张益州城通往西北部巴彦山的舆图。巴彦山的位置,还用朱红的笔做了刻意的勾勒。
他目光一凝,赶忙将那封书信拆开,半天之后,他的目光却已经不能只用震惊来形容。这封信确实是出自祁漠炎,却并不是写在他自戕的前夕,而是在他逼宫之后。
那时,祁漠炎因为不满西蜀王答应让阿鸢和亲,曾经数度劝谏。一开始西蜀王还依着他的意思,按兵不动。可随着朝中大臣们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南齐也越来越咄咄逼人,即便是祁漠炎的话对於西蜀王来说,也没有了多大的效力。
和亲前几日,祁漠炎最后一次来到勤政殿,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却惹怒了千墨痕,不仅改变不了他下的和亲的决心,更一怒之下要削去祁漠炎的官职,将他流放到西边的蛮荒之地。
祁漠炎也怒了,既然他一意孤行,那他只有自己守护心中所爱。於是,他发动政变,利用早朝时分控制了勤政殿。他杀了威逼西蜀王答应和亲的那几位股肱之臣,也杀了不愿与他同流的几位思想顽固之臣。
最后,他把西蜀王千墨痕囚禁在了巴彦山的行宫中……
信读到这里,桑子渊满眼是泪,他颤抖着手,反反覆覆把刚刚那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水花了双眼,他便擡起袖子擦了又擦,直到终於确定他没有看花眼,才确定这句话是真的,不是自己在做梦。
西蜀王千墨痕,他真的没有死!如今,他就被囚禁在巴彦山中!
桑子渊突然发了狂一般地朝门外跑,他跑出自己的屋子,跑出走廊,跑到前院的天井之中,突然当着府里上下无数下人的面,“咚”地一声自己跪在了那坚硬的地面上,仰望着天井上空,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苍天啊,你丫总算是长眼睛了!!”
下人们不明所以,都呆呆地看着他。
桑子渊笑罢,身子一挺从地上起身,又二话不说地从出了府。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又快速,又神经。让一众下人们目光呆滞,都暗地里怀疑他的精神状态。“哎,昭凌公主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家老爷估计要疯了!”
桑子渊当然是没有疯!此刻他心中的欢愉,甚至远远胜过当时打赢了南齐。
他跑到大门口,被管家担忧地拦下,他趁机干净让管家替他安排了一辆马车,跳上车就直往镇南王府赶。
而这镇南王,也就是昔日的兵部尚书赵信。在覃州之战中,赵信表现出了他的忠勇,保家卫国。当上这个镇南王,也是实至名归。
桑子渊冲进王府之时,赵信正在后院被兵部尚书左明知拉着下棋,正连输了几局有些闷闷不乐,想溜左明知又不让。正好被桑子渊带来的这个消息给拯救了。
桑子渊向他们俩展示了木盒中的几样东西,也给他们读了这封信。赵信当即差点跳了起来!
“没想到,咱们的陛下竟然还活着!事不宜迟,我这就带兵前去巴彦山,亲自将陛下接回皇宫。”
左明知也赶紧站起身来:“我也去!接陛下回宫,怎么能少的了我?”
半路上,他们分别遇到了刑部尚书方万雄丶大理寺卿丶少卿等人,直到最后,光是闹着要去巴彦山的大臣,都达到了上百人。
桑子渊看着身后跟着吵吵闹闹的众大臣,抚着额头兀自冷静了半天。最后,他毅然决定:除了他和赵信,其馀人全部留守京都。
他不悦道:“干嘛你们?手里都没事干了是吗?方万雄,户部郑侍郎的远房侄子为恶一方,你承诺的半月为期,现在证据都找齐了是吗?还有你们两个,大理寺那么多案子,都结完了是吧?礼部李阁老,你也老大不小了,马上就要春闱了你们不忙么?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人面面相觑,只能悻悻地调头各回各家。左明知万万没想到的是,连他自己都被桑子渊和赵信排除在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鞠躬尽瘁,那时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他提供的名单。眼下,他可真是过河拆桥啊。
这么想着,他撅着嘴,在原地半天没有擡动步子,心里自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等那些大臣都走远了,他还能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一同前去。
桑子渊看出了他的心思,当即眼珠一转,笑着走到他身边,在他耳朵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原本还死活赖皮着不走的左明知,竟然眉眼一擡,连目光都亮了起来,当即一拱手:“两位大人,你们一路顺利!我在京城等你们平安归来!”说罢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赵信看着他很快在他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甚是疑惑,好奇地摸了摸胡须问桑子渊道:“丞相大人,您这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明知老弟这犟脾气这么服服帖帖?”
“嗐!”桑子渊邪魅一笑,耸耸肩道:“我也只不过告诉他,‘百手棋圣’郭琳今日正好有空,我帮他约了下午的对弈。”
赵信听罢,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不愧是桑丞相!高!”
两匹千里驹,一黑一白在队伍前面开路,上千名禁卫军整装待发,而队伍中央,跟着一辆黄金车辇。
一行人这么行进了两天两夜,快马加鞭赶到了巴彦山。
这里地处十分偏西,地势地形也很高。如今正是春寒料峭,风一刮过还有些刺骨的冷。而越是往高处走,就越是刮着冷冽的寒风,夹带着一些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祁漠炎是对西蜀王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这才将他送到这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
桑子渊想,或许就是西蜀王有意无意地一句,要将他流放到边疆,祁漠炎这才动了把他送到巴彦山的念头吧?也或许是,他本就想着将他安置於此,才不让任何人知道,西蜀王如今依旧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走到山巅处,雪越大,地面也越滑。马匹已经顶不住了,人也都三步一滑,很艰难地前行。
桑子渊只得勒马,和赵信两人下来徒步,只带了几个身手还算不错的禁卫军往前,让大部分人马在此驻扎等候。
他们几人迎着冷风冰雪,好不容易爬过了最后一个山头,才在一片皑皑白雪中见到了正衣着厚厚的棉衣,只露出一双漆黑双眼的人,在门前的雪地里生火取暖。
或许是很久没有见有人前来,那人见到他们之后有些忌惮,惊恐地踏着雪往身后屋里跑去,进门之后,将身后的大门“砰”一声关了起来。
因为在空旷的地带加上周围寂静,关门的动作很重,惹的门上的铜环撞击声音格外脆响刺耳。
桑子渊和赵信一楞,互相对视了一眼,赶忙加快步伐上前敲门。可无论他们怎么敲,那门就那么紧紧闭着,没有人前来打开。
桑子渊无奈,为了尽快见到西蜀王,他只能往后退了几步,朝着院墙的空隙处,对着屋内的院子大声喊话。
“西蜀王陛下,我是桑子渊,您还记得我吗?四年前,我曾经通过了您的拙选,当时殿试之时,您曾当面考过我策论。您还记得吗?”
寒风呼呼吹着,赵信揣着手见他这么干嚎着,摇摇头问:“这么喊有用吗?万一人家不在附近听不到怎么办?”
桑子渊看了他一眼道:“不会!你仔细瞧这院子,本就进深浅,宽度窄,不会很大。而且,看样子里面也没住多少人。加上雪地环境幽静,我这么大的声音,即便是他在屋子里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也一定可以听得到!呐,镇南王,您也过来跟我一起喊!”
“别别别!”赵信赶忙摆摆手:“您也知道,逼宫的事我或多或少有参与,陛下不知后来发生的事,要是听到我的声音,更加不会开门了。桑大人,还是您自己喊吧。”
桑子渊正无奈着,却听得很明显地“吱呀”一声。那门先是小心地开了一条缝,对方似乎是确认了几眼,的确是他之后,这才终於开了门。
刚刚那个见到他们便跑的厚衣人已经把围脖取了下来,是曾经西蜀王身边的贴身内侍,而他的身后,跟着的就是衣着一身玄黑厚外袍,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西蜀王千墨痕。
千墨痕见了桑子渊,表情里平平淡淡,说不上喜,也说不上忧。从他的目光中,甚至看不出惊讶。
他淡淡地问一句:“你们到此作甚?”
桑子渊赶忙激动向前,和赵信一道跪在了他面前:“回陛下,臣桑子渊得知陛下还活着的消息,立马跟赵王爷一起前来迎接陛下回宫。陛下这些日子,受苦了!”
“回宫?”千墨痕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又瞥眼看了看始终跪在他身后没擡头的赵信,又感慨了一声:“赵信?!”
半天后,他才突然问了句:“阿鸢呢?她还好吗?”
桑子渊连忙擡头,“公主殿下一切都好……”他脑子迅速转动几下,还是没有告诉她现在阿鸢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年的消息。
可千墨痕却似乎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不过,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习惯了。朝堂之事我已经乏了,不想在过问了。既然阿鸢好好活着,西蜀也不怕后继无人了。你们回吧!”说罢,他转身想要回去。
桑子渊赶忙起身上前,从后方叫住他:“陛下!陛下难道不想念公主?难道,你不想见见您的驸马?”
千墨痕一楞,突然转过身来:“驸马?阿鸢成婚了?是……是跟谁?祁漠炎么?”
桑子渊连连摇头:“祁漠炎他作恶多端,已经自食恶果。若非如此,我们自然也不知道陛下在此的消息。”
“那便好!”千墨痕欣慰一笑:“他也算良心未泯,否则,绝不会绕我一命,还告诉你们我的所在。只是,阿鸢她真的没事吗?桑子渊,你可知欺君之罪,有何下场?”
桑子渊听罢,心中一喜,又一次跪下:“若陛下肯回宫,子渊愿意接受陛下的任何惩罚。只是,陛下如何得知?”
千墨痕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微微一闭眼,又俯身靠近桑子渊的双眼:“我千墨痕的爱女,我自己怎么会不了解。若她此刻真的在皇城,又得知我还活着的消息,她怎么可能呆得住,此刻恐怕早已亲自到我面前,求我回去了。”
桑子渊听后,心中洋溢着对他的折服。果然知女莫若父!千墨痕对於阿鸢的父女之情,绝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深厚。所以,做出这样的和亲决定,他也定是真的痛苦万分,这才心甘情愿地被囚禁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里,即便到了此刻,也不想走出来。
桑子渊知道他心中愧疚,也知道他所有的执念乃是因阿鸢而起。刚刚提起阿鸢,想来这时候已经动了他内心的恻隐,若是趁热打铁,必定能顺利劝服他。
果然,当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将他在这里这些时日发生在西蜀的事情大致告诉了他,让他知道阿鸢是如何坚定地一步步重回皇宫,如何带领他们结束和南齐的战乱,如何果断地守护自己的爱情。现在她也不过是想着要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
而当她回来的那一日,她想必一定会很期待,很惊喜和自己的父皇团聚,她肯定也希望西蜀在西蜀王的带领下,能够蒸蒸日上,日渐强大。
千墨痕果然有所动摇。
他深思熟虑了很久,桑子渊站在寒风中苦口婆心半天,嘴唇都已经乌白,他才总算是答应跟他们回宫。
几日后,西蜀朝堂迎来了两年多来第一个完整丶正常的早朝!
这次,无关战乱,无关百姓疾苦,无关勾心斗角。西蜀王千墨痕经过了几日的深思,决心重农重商,将桑州定为朝廷御贡之地,并举桑州之力发展桑榆镇缫丝织锦业。
也因此,桑榆县令桑元征,被破格提拔为桑州知府,特设锦官署,专业发展织锦业。
桑子渊总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事,也算是将自己手上的烫手山芋重新抛回了千墨痕手中。
这日,千墨痕在成堆的折子中,发现了桑子渊的《请辞表》。
这篇奏章文绉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最后归结於一句话:“不想做官,想要去找阿鸢,想要浪迹天涯为民伸冤。”
千墨痕暗自一笑,没有提笔在上面批注,反倒是命人代拟诏书一封。
“不允辞官,拙令桑子渊为钦差,代天巡狩,赐便宜行事之权,赏先斩后奏之责。一载为期,届时务必携昭凌公主同归!”
从那日起,朝堂之上就再也见不到桑子渊之人了。而这件事没有对外公布,知者少数。
而在万里江山途中,却多了一个微服巡游,替天行道的钦差桑子渊,一边五湖四海寻找千凌鸢,一边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