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放下玉佩,缓缓举目看向他,到此时,眼中才终有点点泪光闪烁。
「谢谢你来看我,邦邦哥哥。」李蓉遥拉着他冰凉的手,这般说道。他的手上尽是伤口,新的,旧的都有。她轻轻抚过结痂未愈的纹路,口中喃喃道:「你们一家子步子都迈得大,不过看你这一身伤,也是走不快了。邦邦哥哥,慢点走,蓉遥来看你了。」
冷宫中无人在意的一声闷响,恰好淹没在阵阵雷鸣之中。
***
方才一阵春雷并不如往年脆利。
皱纹横手的双手推开古木大门,宋王带龙夷走入曾经的相府。院中柳树似昨夜新缀了绿,步入书房,紫檀桌案上文墨齐全,纸张一尘不染,鼻息一动,还能嗅出淡淡幽香。原是两侧铜竹熏炉中余香尚存,悠远的沉香正从细刻的竹节中静静溢出。
自叶习之走后,相府一直有人打理,形制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
宋王从书架暗盒中取出相印,用双手托起,沉音说道:「我一直想把它交给你。」
闷雷还在响,天穹明暗交错,屋内悄然无声。他想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交出相印,无奈阴云连日不退,就如他登基那日伏而不出的旭日。
像极了今日的宋国。
旭日,会为他而升吗?
旭日,会为他们而升吗?
「龙夷。」
他大声唤他的名字。
他无须再叫他为卫将军,这将是大宋的丞相,他将与他一齐带领大宋拨开层云,撕破阴霾,重启光明。衰老的躯体恢复振奋,溃散的精神重新抖擞,秦元魁手握相印五指颤颤,仿佛回到了他与叶习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年少。
「你愿做我大宋的丞相吗?
这是一个四面受敌的国家。
这是一个衰败的国家。
你愿意同我一起,整乾坤,辟洪荒,重振残破不堪的宋国吗?」
他的声音早不如壮年时声如洪钟,嘶哑里隐隐有悲怆之音,似能透过一呼一吸,窥见远方正在淌血的破碎山河。
这远比狂妄之徒不知好歹的高呼更加厚重。
龙夷跪下,高声回道:「定不辱王命!」
随着刚猛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梁柱轰然倒塌。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高歌,多扇窗边乍现出人影,有数十人之多。
书房被牢牢围住。
黑烟,从门下钻来。
秦元魁愣了一刹,无力地笑了。
他的儿子,果然像他。
他老了,可他的儿子却很清醒。他们血脉相通,无奈彼此的执着却并不相融。
他信宋人,宋人会辨忠奸善恶,宋人会断是非黑白,而他的儿子,不信。
显然在昔日居于东宫的天真少年眼里,他老糊涂的父王太过天真。
孰对孰错?此时此刻,争辨已毫无意义。
火光烧在半边脸上,烫到有种病入膏肓的错觉。秦元魁握紧手中相印,眸中里没有一丝仓惶,他还想驾驶宋国这艘大船向前走,至少龙夷可以出去,继续做卫将军,宋国需要龙夷,他那个会权衡利弊的儿子定然会接受一个得力战将,可是火烟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出去……」
这相印他终究是交不出去了。
「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书架压在秦元魁的脚上,他撇开龙夷,怒斥道:「出去!」
龙夷跪在他身旁,硬生生拿手搬开烫到发红的书架,一字不改地回道:「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他搀扶着秦元魁向门口走去,房梁再次坍塌。在巨木落下前,龙夷推开秦元魁,叫梁木正中背脊,顿时瘫倒在地。
漆瓦纷纷落下,犹如琴音琤崆。秦元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意识渐入昏聩。惠贵人落水,他没能及时惩治凶手,叶习之两难,他没能替他解围,龙夷蒙冤,他没能还他清白……他这一世到底做了些什么,又是哪一步错了?他搬不开压倒龙夷的梁木,蜷着指尖在地上一寸寸地爬,指节红肿突起,青筋纵横爆裂,只为离他更近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相印塞在龙夷手中,以游丝之音说道:「我此生有负于三人,董姐儿,习之,和你……」
瓦片落在背上,疼痛吞噬了全部知觉,濒死的感觉太过于熟悉,炽热的温度似一瞬间烧断了某种障碍,蒸干了忘川与苦海,告诉他,他到底是谁。一个眨眼,眼前白发的君王突然变成了少年模样,他及冠登位意气风发,身体康健,说话敞亮,头戴黑玉冠,身穿烫金服,手持龙须笔,仿佛笔尖一走就能创就一个盛世,而他不在火海,他在河岸边,一身红衣提笔在宣上写不出一字。游魂从黄泉路被硬扯到火光盈溢的热海,十年追忆,滚滚而来。
多想为他开启盛世啊……
上一次是。
这一次也是。
「王上,我是习之啊王上!你从未有负于我!」
***
宋王在一场天雷中葬身火海。李定邦死在了去冷宫的路上。
阴云笼罩在宋国的天空,在大火燃尽后,终于落下。
雨后,旭日升起,万物复苏。
作者有话说:
入股龙家,莫得糖吃。
第 94 章 余霞成绮
噩耗传来,宋国太子赶回国都匆忙继位,营中顿时群龙无首。
大好军机刻不容可失。
南央宫中,天子三发调令进军。
交战地外,襄王三拦信使于营口,兵马不出,三军缟素四十九日。
第五十日,襄王班师回诀洛。
回城途中,北地洛县陷落,襄王不归城,她要率兵,回到属于她的战场。
此次诀洛抗命之举,天下人无不议论,无不纳罕:诀洛这是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