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发救济粮了!
出了门晏宁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城里情况已经糟糕到了何种地步。
从晏宅到官府衙门, 短短百米的距离,一路走来,街道上到处都是乞讨的难民。他们面黄如蜡, 骨瘦如柴, 将自己紧紧蜷缩在与污垢丶油腻融为一体的破烂麻衣之中。有的横躺在墙檐下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对过往的行人露出渴望哀求的目光,那目光在行人避而不及的快速逃离下又逐渐变得暗淡。
从希冀到失望,再从失望到绝望,反反覆覆。
“别瞧了,走罢。”王阿平低声说道。
“嗯。”晏宁垂眸,被他搀着缓缓朝官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府衙内的繁忙是晏宁意料之外的,他头一次见这个地方出现如此人声嘈杂的景象。
嘈杂的声源主要来自於钱三。钱大官爷此时此刻掌控着全局, 指挥衙差们搬桌椅扛麻袋。
晏宁将视线落在衙差们正在搬动的麻袋上。从麻袋的形状丶款式他几乎能断定里面装的是什么,同时通过府衙内忙碌的情形和正堂内堆成山的麻袋, 他也猜想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只是他不敢相信。
“哎, 你往里边挪一挪,当心他们撞着你!” 钱三发现他的存在, 先是朝他喊了两句让他小心点, 须臾后才朝他走过来。
“你腿伤如何,好些了不曾?”
“好多了, 不碍事。”晏宁连忙问, “官爷,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钱三答道:“大人下了令,今日要给老百姓发粮食。”
果然!晏宁暗淡的双眸瞬间注入光亮。
他不可置信:“官府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粮食?” 一眼扫过去起码有六七十袋吧,凭空变出来的吗?
钱三似笑非笑地:“有一半是官府粮仓里的官粮, 另一半可就说来话长了。”
晏宁快好奇死了,“我不嫌长, 洗耳恭听!”
钱三一哂,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是知府大人从米行老板还有刘员外手里抢的。”
“……!”晏宁震惊脸。
事情得从三日前说起。
眼看着陎州城内民不聊生饥荒肆虐,最心急如焚的莫过於知府大人董元卿。
他思虑再三,最终想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既然百姓们没米吃了,那就去向有米的人要。
那一日,他带着钱三,前后亲自登门造访了米行老板和刘员外,与二人进行了一番“和谐有爱”的商讨。
其中繁缛不多赘述,翻译成大白话差不多就是:董大人借着官威,要按正常粮价强行购买二人手里现有的粮食。
两个机关算尽的老狐狸当然不肯答应,纷纷佯装无粮,借故推辞。尤其是米行老板,睁着眼说瞎话的本领可谓炉火纯青。
董大人当即就沈下脸色,说你们不卖也行,既然都不肯给他这个面子,那日后就休怪他无情无义了。他堂堂一个四品知府,身后有权有势还有皇帝赏识,倘若哪天让他抓到他们的把柄,定要将他们抄家灭口。
那两人一听完,脸色“唰唰”一阵惨白。
把话撂下,董大人甩袖离去。
“我是真没料到大人能把话说到这份上。”钱三心有馀悸,如今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我当时心里都捏了把汗,你说那两个老狐狸里头哪怕有一个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的主,不定能让大人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是啊。”晏宁赞叹道:“大人真是好有胆识好有气魄。” 不愧是他爱慕了那么久的大美人,果然没看走眼。
今天也是更爱大美人的一天!
“三爷!”一个衙差跑过来,请示道:“桌椅摆好了,面粉该往何处堆放?”
“我马上过去。”钱三拍拍晏宁的肩膀,笑道:“这里人多杂乱,大人在中堂,你去那处找他去。”
“嗳,我这就去,官爷您先忙着。”
中堂内不仅董大人在,张经事丶何典史都在。晏宁拄着拐杖走过来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扭头看了过来。
“呃……”晏宁讪讪挠头:“我是不是打扰了?”
“不打扰。”张经事笑笑,起身去扶他过来。
虽然董大人此时就立在桌案前看张经事算账,但让他去扶晏宁是不能的。何典史一把年纪了,也不能让他去扶,只能是张经事去。
董元卿忽然想起来晏宁算账算得挺快,便道:“过来。”
於是晏宁屁股刚坐下,又被喊了起来。
不过他求之不得,屁颠颠凑上去,眉眼带笑:“大人有何吩咐?”
董元卿想了想,先问:“前来何事?”
晏宁笑:“我来给大人送白菜。我亲手种的大白菜,用来包饺子可香可好吃了,大人一定得尝尝。”
要不怎么说这人臭屁哄哄呢,来给知府大人送白菜?哎呦,换作别人恐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知府大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稀罕你那几颗白菜?但晏宁就是这么特立独行,浑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不但给大人送白菜,还特骄傲特自豪地炫耀是他亲手种的。
“好。”董元卿不觉莞尔,又道:“既闲来无事,予本官算笔账。”
“没问题。”晏宁在董元卿的示意下翻了翻账本,问道:“全部的米和面都清点好了么?”
“对。一共四十石米丶三十石面粉丶三石豆子。”张经事算到一半头已经大了一圈,说:“城内百姓差不多有三千户,共计一万六千七百多人……”
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二斤,四十石米也就是四千八百斤米,三十石面也就是三千六百斤面。
晏宁嘴里念念叨叨,算得飞快,道:“照这么算的话,平均一户人家能领一斤六两米和一斤二两面粉……”
张经事:“……??!”
何典史:“……???”
董元卿:“…………” 沈默。
很好,晏宁知道自己又狠狠惊艳了全场。
张经事两眼冒圈圈,恍恍惚惚地问:“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老天爷,他打了一早上算盘才算出来的,为何晏宁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算得一清二楚了?! 他这张老脸没处搁了,呜呜。
晏宁谦虚笑笑:“嘿嘿,掐指一算算出来的。经事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再算一遍。”
张经事:“………” 扎心了。
董元卿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很愿意相信晏宁的能力,当即吩咐道:“不必,既已得出结果不必再耗费时间,去筹备下一道事宜。”
张经事丶何典史:“是。”
两人告退,董元卿又斜了晏宁一眼。
晏宁机灵得很,立刻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小的乐意为大人效劳。”
“如何效劳,你腿好了?”董元卿语中带着一丝揶揄,仿佛在调侃他腿都瘸了还瞎出来蹦跶。
虽然声音是一如平常的清冷,但晏宁却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关心——当然也可能是晏宁自己脑补的。
於是眼中笑意更盛,心里美滋滋:“这点小伤算什么,照样能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别看我拄着拐,其实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董元卿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贫嘴。”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十几个手持铜锣的衙差走出衙门,边敲锣边喊道:“官府开仓赠粮——陎州城内百姓凭户籍证前往官府领粮——”
“官府开仓赠粮——陎州城内百姓凭户籍证前往官府领粮——”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天大的好消息让身处困境的老百姓们欣喜若狂。晏宁亲眼看着衙差们出去没多久,一大波人潮抱着各种器皿冲进府衙大门里。
这个平日里他们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们苟延续命的希望之地。
“排队!一个个不要挤!”钱三带着另几个衙差在人群中维持秩序。
正堂门口处摆着一排长桌,张经事与何典史并排坐在一起。
居民出示户籍证才能领粮,张经事的工作是核验户籍证的真假,确认无误后交由何典使盖上官印,官印下会明确写出户籍上有几口人,於何时领取了粮食。此举为的是防止有心之人多次领取。
何典史盖完官印后再传给分发粮食的衙差,旁边的衙差根据上面的人数给他们发粮。
“谢大人救命之恩………”
“大人洪福齐天,佛祖保佑大人长命百岁……”
领了粮食的百姓泣不成声,颤颤嗦嗦地知府大人磕头。
长桌前,一名身形佝偻的男人颤抖着朝张经事递来布袋。
张经事看了看他,说道:“户籍证呢?”
“回丶回大人。”男子磕磕巴巴,满脸哀求:“我们一家是流民……还没有户籍证……”
张经事顿了下,道:“那先到一旁等等罢。”
“求求大人施舍……家中娃娃要饿死了……我不要多,给一把就成……我煮碗粥喂给她吃……”
钱三走过来,皱着么将人拉到一旁:“让你等着就老实等着,啰嗦什么,后面那么人都等你一个?!”
“大人行行好……求你行行好……”
是了,晏宁这时才猛然想起来,流民是没有户籍证的。也就是说,官府一开始在核算居民数目的时候,那些聚扎在流民房里人,根本不在他们的救济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