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娘早就饿死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半个月。
晏宁腿上的夹板总算拆下来了。除了不能疾走和负重走之外,许士杰叫他每天出去溜达溜达,适当的运动有助於骨头的恢覆。
这半个月中, 吴文回过一次城, 还担了两筐新鲜的白菜叶回来。这一段时间天气晴好,白菜萝卜都长得快,再过个几天也要开始包心了。
前提是贼老天不能下雪。
不过难说,今早一起来晏宁就觉着要变天。老北风在光秃秃的树枝头“呜呜”咆哮,吹到脸上跟刀子刮似的,生疼。
晏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小半张脸埋在大衣领口里,拄着拐杖继续往城北的方向走去。
目前造纸进度已进行到了二次蒸煮这一工序。这道工序必须一直保持锅内处於沸腾的状态, 火不能断,水少了也得及时加水, 他和王阿平商量之后决定两人轮岗过来盯锅炉。
“贼老天, 齁冷。”他嘟哝着走进作坊里,关上门。回头一看, 忽地楞住。
宽敞温暖的作坊内炉火烧得正旺盛,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难民。
“阿宁你来了。”王阿平起身, 道:“我刚刚添了一轮柴。”
“哦……”晏宁看着地上的人, 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王阿平挠挠头, 说:“外头天太冷,他们想进来取暖。我瞧他们太可怜,就答应让他们进来了。”
他说完怕晏宁不悦, 又连忙补充道:“我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保证不在作坊里头撒尿, 也不大声吵闹。”
“行我知道了。”晏宁略感无奈,说:“你回去歇息罢,今晚还得再来守一夜呢。”
这些难民应是看到作坊的烟囱一直冒着烟,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想来这里取暖。只要他们不闹事安安静静地待着,晏宁也不会赶他们出去。
没必要,也不至於。
王阿平回去吃饭睡觉,晏宁接过他手里的活儿,坐在火炉旁削竹屑。
这活儿才是真的费时又费力,两人日夜不停地削了半个月才装满四个木桶。
屋外鬼哭狼嚎的狂风将虚掩的门板吹开,“嘭”地一声砸到墙上。
巨大的声响使地上蜷缩着的难民从昏睡中惊醒。
晏宁起身,将木门重新合上。他察觉到一道并不算友善的目光盯上了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坐回去继续干活。那些被饿得瘦骨嶙峋的人虚弱得连呼吸都已经费力,即使他们心有歹念,对晏宁而言也完全不足为惧。
然而过了很久,那道目光依然没有消失。
他皱了皱眉,突然擡起头,与那人的目光撞到一块。
晏宁先是一楞,浅色的瞳孔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方才一直关着门,作坊内的视线昏暗,他楞是没发现这几个难民里有个小孩。
在过去的十几天时间里,城内每天都有被饿死冻死甚至是抢食的过程中被打死的难民,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这种天寒地冻丶饥荒横行的恶劣条件下竟然还能有孩子存活下来。
那孩子看上去十分幼小,很瘦,勉强能分辨出是一个女孩。她身上裹着脏兮兮的破衣烂布,小脸被冷风吹得皲裂泛红,头发也因太久未曾梳洗而打结纠缠成一团。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晏宁,眼神中充满戒备与警惕。但同时又因为身体实在太虚,导致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并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反而有点像在虚张声势。
怎么说,就好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豹子,奶凶奶凶的。
晏宁冲她笑了笑,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切友善的笑容。
小孩:“………”
小孩撇过脸不再看他。
晏宁:“………”嘿,小东西还挺有个性的哈。
他们醒来后没有再继续躺着,晏宁从作坊外堆放杂物的旮旯里翻出一个火盆,然后从火炉里铲出来一些火炭碎倒进火盆里,端过去给他们烤火。
难民们受宠若惊,感激地看向他。
或许是因为这个善意的举动让气氛随着屋里温度的升高而变得平和友善。
他们默不出声地看晏宁削了一会儿竹屑,有人问道:“大老爷,您在做什么?”
晏宁答:“削竹子。”
“削竹子做甚么?”
晏宁:“造纸。”
那人又说:“那您为何不做一把两头有柄的刮刀呢,用刮刀刮岂不是更快更省力吗?”
“……!”晏宁一拍脑袋,醍醐灌顶一般:“对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多谢兄弟提醒。”
那人虚虚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大老爷擡举。”
话匣子打开之后,晏宁便与他们闲聊起来。从交谈中得知几人是从战乱最频繁的金川那边逃难过来的,起初身上带有些安身保命的家当,不过在途径苍州一带不幸遭遇一群山匪,钱银口粮全被抢了去。他们只好沿路乞讨,没成想又遇上了饥荒……
“我们出来时一共三十六人。”那人眼泪婆娑,哽咽道:“一路散的散死的死,现如今只剩下四人,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难民也是人,在他们没有成为难民之前,也曾过着吃得饱穿得暖的安稳日子。他们有家人,有亲戚,有朋友,但所有的一切却被战争轻易摧毁,轻易夺去。晏宁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们,因为任何安慰的话语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格外的苍白与无力。
过了片刻,压抑的哭声渐渐停止。
晏宁看了一眼小孩,问道:“那个孩子也是跟你们一起的?”
“不是,她跟那个老头子一起的罢,我们只是偶然碰到了。”
晏宁的视线移到小孩紧挨着的老头身上。
老头其实不是老头,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纪。只是人瘦得太厉害,一副皮包骨,加上身形佝偻,看起来像个老头。他躺在地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整个胸腔像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好似随时要破个洞,然后停止运作。
他听到众人的对话,艰难地转过头来,回道:“她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她爹娘呢?”晏宁问。
“饿死了,就死在路旁……我瞧她可怜,就带她一块走了……”
小孩没有吭声,一言不发地盯着大铁锅上不断翻涌而出的白色蒸汽。
晏宁不再多问,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朝刚才给他提建议的那人说要出去一趟,拜托那人帮忙看一下火炉。
他先是去了一趟打铁铺,与铁铺掌柜的定制了六把刮刀。五文钱一把,六把拢共三十文,晏宁和他砍价,最后用三个大萝卜和两颗大白菜成功换了六把刮刀,掌柜的喜笑颜开,他省了钱,皆大欢喜。
回到家正好要开饭,晏宁让雯娘装了三个馒头一碗菜汤。
他提上食盒,回到作坊。
“中午家里没做多少饭菜,你们先吃点填填肚子,晚上我再送些吃的过来。”
他们太久太久没吃过东西了,这半个白花花的馒头简直能让他们两眼放光,接过晏宁手里的馒头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别吃那么快,这还有菜汤,你们就着菜汤慢慢吃,小心别噎着。”
半个馒头四五口就吃完了,伴着热乎乎的菜汤喝下,饥肠辘辘的身体仿佛得到了慰藉,暖意顷刻间涌遍全身,让人情不自禁发出满足的喟叹。
晏宁把木凳拖过来坐到小孩跟前,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小孩仍防备地盯着他,嘴上不停狂吃猛塞,三两下就把小脸蛋撑得鼓鼓囊囊。
还怪可爱的。晏宁笑。
她吞完馒头喝了汤,嘴巴一抹,抓起另外半个馒头趴到老头身上,也不说话,直接把馒头往老头嘴里怼。
“哎,有你这样喂人吃东西的么,先把他扶起来……”
两人合力将他扶起,晏宁道:“老…伯伯,起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那老头眼神涣散,艰难地看着晏宁,声音沙哑:“不了……我快不行了,吃了也丶没用,留给孩子吃……”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小孩无动於衷地看着他。
“我看您是饿糊涂了,吃点热乎的下肚,明早睡一觉起来啥事儿没有。”晏宁说:“孩子特意留给你吃的,您不吃岂不是了辜负孩子一片孝心么?”
“嗳……”老头浑浊的眼珠变得湿润,在晏宁的喂食下勉强吃了点,吃完后又躺下歇着了。
晏宁收拾好食盒,从兜里摸出一个柿饼拿去逗小孩。
“哎小东西,给你个东西吃不吃?”
“………”小孩冷漠脸。
晏宁拿着柿饼在她眼里晃啊晃:“你瞧,柿饼,想不想……”
小孩哪听他说的什么废话,一把抢了他手里柿饼塞进嘴里,三两下嚼完就吞了。
“……吃?” 晏宁目瞪口呆。行丶行叭,看出来你很想吃了。
晏宁逗小孩没逗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回去干活。
“大老爷,还有刀么,我们也来帮您削。” 几个难民吃完东西后有了些力气,想为晏宁做点什么来报恩。
“没刀了,刚才出去找打铁铺定做了几婻碸把。”晏宁笑笑:“你们先歇着吧,等身体好了再想给我报恩的事儿。”
“那您歇着,我们来削。”
“真不用,没必要那么客套。对了,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金山,金子的金,山河的山。”那人答。
“喔。”晏宁看向他身旁的男子,开玩笑道:“你呢,该不会叫银山吧?”
“回大老爷,我叫金土。”
晏宁:………
还有两人,妇人叫金月,青年叫金石。
“我们金川城大多数百姓都姓金。”金山解释道。
“原来如此。”晏宁点点头,又问:“你说你们是村里人,那你们可都会种地?”
“那是自然,我们庄稼人生下来就会种地。”金山便说:“大老爷家里若是有地,等明年开春了我们去给您种。”
晏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感情好,到时候没准真得叫你们来帮忙。”
这人挺聪明,还很有分寸。明年开春他打算种十亩番薯,再开十亩荒地种玉米。到时候正值农忙时节而且官府那边还要派人去修路,人手肯定相当紧张,这几人留着不定能派上用场。再说等这次造纸实验成功之后他也得为接下来的大批量生产进行筹备,工人肯定是要招的。
不过现在和他们谈这个为时尚早,晏宁心想,还是先观察几天再做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