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当什么了
董元卿眉心蹙紧, 苍白的脸色瞬间覆上一层寒霜,比廊檐下正在融化的冰锥更冷。因为生病而变得不耐烦的情绪被晏宁这么有意无意地拱起来,他心情更差了。
这厮好大的胆子, 都怪自己平日里太过放纵於他。看来不找个由头治他一番, 早晚要被他骑到头上去放肆。董元卿脸很臭地想着。
瓷羹舀满黑糊糊的药汁送到嘴边,难闻的药味顿时扑鼻而入。
晏宁开启哄娃模式:“大人,喝一口,啊——”
董元卿:“………”
如果眼神能化为实物,那晏宁估计早已被董大人锋利的眼刀削成了肉片。
晏宁看着他纠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告诉大人一个秘密喔,喝药的时候,把鼻子捏住就不苦了。大人不信可以试试, 我保证不骗你……”
董元卿轻轻吸了口气,一口将汤药喝下。
令人作呕的强烈气味刹那间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藏在被子里拳头倏然握紧, 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
“捏住鼻子喝药就不苦了”这种鬼话果然是骗人的!
“哇——大人好棒好厉害~”晏宁特捧场特给面儿, “咱打铁趁热,再来一口, 啊——”
“咕噜——” 必须重重罚他二十大板, 否则难消他心头之恨。董元卿又羞又恼,忿忿想着。
晏宁:“再接再厉, 啊——”
“咕噜——” 二十大板太便宜他, 至少三十大板!
晏宁沈浸在喂大美人喝药的快乐之中, 全然未曾料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大美人实在太可爱啦,好想狠狠亲哭他惹!
“最后两口啦,忍一忍, 啊——”
“咕噜——咳咳咳——”董元卿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
晏宁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钱三很有眼色地倒了杯热水递过来给他漱口。
晏宁道:“我前些日子不是送了盒柿饼过来么,那柿饼很甜的,大人口苦的话不妨吃两个解解味儿……”
“啊这……”钱三突然尴尬起来:“那两盒柿饼让我给吃完了……”
晏宁:“……” 你嘴怎么那么馋!
“不必。”董元卿打开他的手,面色不虞,“有事说事,莫说废话。”
“哦……”晏宁讪讪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地坐回椅子上,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关心大人嘛……”
“你说有法子能让城里的老百姓都吃上饭?”钱三凑上来,好奇极了:“什么法子啊,快说来听听。”
“法子肯定是有的,不过嘛……”晏宁故弄玄虚,道:“需要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董元卿冷哼一声,“愿闻其详。”
晏宁:“敢问钱官爷,上回返京,您说您受尚书大人之命从汴京城拉来一车米和一车白面给知府大人,不知那两车米面如今还剩下多少?”
钱三看了董元卿一眼,想了想回答道:“米已经被大人用去赈济灾民了,白面倒是还未动过。”
晏宁:“大人,我想向您借这十袋白面,不知大人肯不肯借给我?”
董元卿摇摇头:“不够的。”远远不够。十袋白面顶天了也只有一千来斤面粉,城里几千户百姓,一户分一斤都不够。
“大人莫急,听我慢慢说完。”晏宁继续说:“除了十袋白面,我还想向大人借两袋玉米种子。
“玉米种子?”钱三楞了一下,问:“你要借玉米种子做甚?”
晏宁笑:“当然是想拿玉米种子去跟别人换粮食了。”
他佯作不经意的询问:“就是不知陎州城里哪个大户人家还有存粮。”
陎州城里能称上大户人家的没几户,他一说完董元卿和钱三马上就明白过来。
钱三道:“你该不会想打刘员外家的主意吧?”
他觉得这主意有点玄,皱眉道:“他上回被大人要挟……呃丶不是,上回他便是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才肯卖了十袋米和面给咱……这回再去问他要,他恐怕要狗急跳墙了。”
“我可没说再去问他要。”晏宁轻轻一哂,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说的是,拿玉米种子去跟他换。陎州城里谁人不知刘员外家有田地百亩,是陎州城最富裕的大地主。百来亩地拿来种玉米,得要不少种子吧?”
钱三刚要张嘴说些什么,被晏宁打断:“你想说外头张贴的告示明明白白写了「按耕地面积无偿向农户发放玉米种子」这一句话是吧?但上头有写向「每个农户」都发吗?而且耕地面积要经过官府核查后方可作数,刘员外家的地就一定符合官府核查的条件吗?退一万步说,刘员外他是农户吗?他不是,他明明是地主啊。所以官府为何要给他发玉米种子?”
钱三:“……” 好丶好像有点道理?
晏宁:“发与不发,那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儿。怎的,官府不给他发,他还敢来找大人的麻烦不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来官府强词夺理?呵,官府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吗?”
钱三:“………”
董元卿:“………” 有被内涵到。
晏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咳嗽一声,继续道:“大人您可是圣上钦点的知府,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威和圣上的脸面呐。在陎州城您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哪用得着跟他们虚与委蛇,胆敢违命不从的,先打个五十大板再说。”
屋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董元卿与钱三全看着晏宁,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狠一男的。
董大人率先回过神来,问道:“两袋玉米种子换多少白面?”
“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接收到来自董大人凉嗖嗖的目光,晏宁从善如流地改口:“不过刘员外铁定不答应,那不如就换十袋白面吧。加上大人的十袋,整好二十袋。”
董元卿又问:“有了二十袋白面之后,又当如何?”
晏宁嘿嘿一笑,说:“然后我会用这二十袋面粉全部做成包子。”
“包子?”钱三倏地一下拍了拍脑袋,“对啊,我怎就没想到呢!”
二十袋面粉挨家挨户发或许没多少,但包成包子那可就多不胜数了。不过包包子不光只有面粉,还得有馅儿,不然就成馒头了……
晏宁猜到两人心中所想,笑眯眯道:“小民入冬前在云涧溪种了些白菜和萝卜,如今正好赶上收成。”
钱三忙问:“收成多少?”
晏宁:“六七百颗白菜丶四百多根萝卜。”
“谑——!”钱三大吃一惊。晏宁这小子,果然深藏不漏!
晏宁:“我粗略估算了一番,一斤面粉至少能包二十个包子,二十袋面粉约摸能包四五万个包子。包子馅儿除了白菜和萝卜之外,还能做成鱼香肉丝馅儿的,管饱不成问题!”
“鱼香肉丝馅儿的包子我还未曾吃过……”钱三听他说得都饿了。
“不过大人,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晏宁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道:“小民是个商人,想出这个法子来也是为了挣钱,还望大人能海涵,莫要怪罪於我。”
“嗯。”董元卿表示理解,却又道:“当以刘高之类引以为戒。”
刘高,米行的老板。在董大人眼中乃是最唯利是图,恬不知耻的一类人。
他不希望晏宁也变成这样。
“是,大人放心,我有分寸的。”晏宁咧嘴笑笑,开心道:“所以大人是答应将白面借给我了?”
董元卿沈吟片刻,点头道:“本官那十袋白面你先拿去用,馀下十袋待本官明日与刘员外谈妥之后再送去给你……咳咳咳……”
“谈什么谈呐。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大人快快把病养好才是。”晏宁听得揪心了,却只能干着急。
“不妨事。”董元卿摆摆手,药劲儿上来后使他感到困倦,“都退下罢。”
“是。”
或许是出於对晏宁的信任,又或许是因为生病了思绪滞缓不清醒的缘故,他既没有问晏宁借出去的面什么时候还,怎么个还法,也没有提想要什么样的好处,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晏宁。
当然,晏宁认为一个小小的感冒咳嗽还不足以让一向冷静自持的董大人变得神志不清,其实他就是无条件信任自己,觉得自己可靠。
这个认知让晏宁心情大好,嘴角越咧越大,快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了。
“那我先回去准备着,大人待会儿喝药的时候我再过来。”他同钱三道。
“成。”钱三乐呵呵地送他出院门,夸他:“你小子鬼点子多,不错不错。”
“哈哈……对了三爷,咱家里晚上吃火锅,您放衙后早点过来,我等你来了再开饭。”
钱三眉开眼笑:“好好好,一定一定。”
.
庭院里。
魏承一面百无聊赖地靠在座椅上晃腿,一面眼巴巴地看腊肉。
阿宁说腊肉要晒干晒硬了才能吃,得晒大半月哩。
有点久,大半月后都快过年啦。
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张年玩,但一想到张年在家里被他娘盯着做功课,自己贸然去的话没准也得留下来一起做功课……
呃……那还是算了罢。
想着想着,他听见大门处传来一声推门响。
是晏宁回来了。
“阿宁你回来啦!”魏承高兴地朝他跑去,“你今日回得好早喔!” 往天一去就是大半天哩,赖在知府大人跟前不肯走。
晏宁满脸遗憾地说:“知府大人病了,要静养,我不好打扰他,就回来了。”
“大人病了?什么病呀?病得厉害不?”魏承问。
“受了风寒有些咳嗽,应是无甚大碍。”
“喔,那我们还出去玩吗?”
“玩玩玩,你成天就想着玩。”晏宁牵着他回屋里,问他:“今日背书了不曾?功课写完了不曾?”
“……” 魏承支支吾吾不回答。
“你啊……”晏宁捏捏他的脸,训了他几句。
找到雯娘,晏宁与她商量了一番明日开食肆卖包子的事儿。
暂定下来的有三个种类——白菜馅包子,萝卜馅包子和鱼香肉丝馅包子。
包包子倒是容易,雯娘一人就能忙活过来,就是馅料做起来麻烦些。
晏宁先是挑了十颗大白菜和萝卜,拿到井边去洗。魏承小粘人精屁颠颠跟过来,吭哧吭哧特卖力的帮他从井里打了两桶水出来,倒进木盆里。
“阿宁我帮你洗。”他自告奋勇说。
“不用你洗,水太冷了手会长冻疮的,你回屋去。”
魏承伸手进水里摸了摸,反驳道:“井水可暖和着呢,一点都不冷,不会长冻疮的。”
小兔崽子怎么说都赶不走。
“那随你,到时候手痒痒了你可别哭爹喊娘的。”
“嘻嘻,我才不会哩。”
可以和阿宁一起干活啦。魏承开心地想,一个人呆着真没劲,还是和阿宁在一起最好玩了。
响午过后,晏宁溜溜达达又去了趟府衙。
甫一见面,董大人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基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你怎又来了?
晏宁他不但又来了,还再一次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哄他把药喝光了。
董大人喝完药,不但嘴里恶心得紧,连身上也冒了一圈鸡皮疙瘩——被晏宁满嘴的甜言蜜语给麻的。
他一怒之下对众人下令,从今往后不允许晏宁随意进出府衙内院,违者重罚!
然而入夜后不久,董大人望着凭空出现的晏宁,陷入沈默。
“咦,大人为何不许我走后院门了?”眼前人的语气竟很是委屈和无辜,“为了督促大人喝药,我绕了好大一个圈从正门进来的。”
董元卿:“………”大意了。
“大人快喝药罢,趁热喝药效更好喔。”
“滚。”董大人再也不信他那张鬼话连篇的嘴了,眼角微微一跳,薄怒掩盖在冰冷的语调下。
晏宁:“滚就滚,大人想看我怎么滚?横着滚竖着滚还是倒立着滚?
董元卿:“………” 倒立滚是怎么个滚法?
晏宁:“大人只要把药喝了,我立马滚给大人看。”
於是董大人咬着牙又把药喝光了。
晏宁嘿嘿一笑,接着——
撒腿就跑!
边跑还边喊道:“大人我滚了,我这就叫“立马滚”!”
董元卿:“……” ???
好了,到了第二日清早,晏宁再进不去府衙大门半步。
当值的衙差心惊胆战地盯紧他,仿佛只要他踏进门内一步,他们就会一命呜呼,小命不保。
晏宁连连摇头,感慨着好人难为,舔狗更难为。
不过后来钱三告诉他,董大人终於肯按时喝药了。
晏宁好奇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钱三呵呵笑答:“我与大人说,“您若是不喝药,那我可把晏宁放进来了,然后大人便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了,哈哈!”
晏宁:……把我丶放丶放进去?
淦,你把我当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