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起锄头种地去
黎明时分, 夜浓如墨。
一道白光骤然闪过，刹那间将半敞开窗户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光亮转瞬即逝，屋子又被黑暗吞没。几息之后, 滚滚雷声轰然而至。
“咔嚓——轰隆——”
电闪雷鸣, 瓢泼大雨接踵而来，重重地拍打着屋檐。晏宁被雷雨声惊醒，和衣起来关窗。
眨眼功夫，四溅的水花已将窗台打湿。
暴雨过后的清晨水汽弥漫，一阵春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珠便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从枝头掉落。树梢上鹅黄色的嫩芽奋力冒出头来，迎着微风悄然舒展。
惊蛰时节，万物覆苏。
橘红色的晨曦中, 农户们挥舞着锄头，忙碌於田间地头。晏宁与王阿平好不容易爬到山坡上时, 吴文早已在地里忙活了不知多久, 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浸得湿透。
两人二话不说，也捋起袖子加油干。
二月过完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安排好作坊里的活计, 晏宁便与王阿平回到云涧溪，着手开荒种地的事宜。
一块地能不能种出东西来, 地形条件是首要考虑的问题。地势平缓的山坡丶荒地是最适宜用来开垦的。盐碱地丶荒石地及沼泽地等均不宜进行种植；其次考虑的则是土地够不够肥沃丶荆棘杂草能不能清锄干净丶土壤蓄水排水能力好不好等问题。
经过一番对比和筛选, 晏宁最终还是将开垦目标锁定在了之前他与吴文去采野菜的山坡上。
这座山坡并不陡峭, 是个相对平坦的小斜坡，常见於现代南方用於种植甘蔗或果树的地方。地里土层深厚，土壤松软肥沃, 呈深灰色。再加上山坡地形，易排水不怕涝, 日照充足，是用作耕地的不二首选。
美中不足的是这地方距离木屋太远，翻山越岭差不多得一个时辰的路程。
从锄草到挖畦，三人大概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才将这块地开垦出来，目测开垦完毕的土地面积大约有三亩左右，打理勤快的话上半年收成两千斤玉米不成问题。
晏宁撒完最后一把玉米种子，直起腰来掸了掸手上沾染的泥巴，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开荒种地这件苦差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虽然开垦出来的荒地面积远不达预期，但这活儿实在是太累人了，晏宁懒癌发作，心想今年所幸就种这三亩玉米地得了，反正他现在的主要任务也不是种玉米。
收工回家，三人饿得饥肠辘辘。吴凡将冷了的饭菜重新生火热一遍，端上来给三人开饭。
简简单单两个菜，炒白菜和几片腊肉炒的一盘白蘑菇。他们哥俩一向吃得节俭，只有晏宁他们过来时才会舍得多放几片肉。
“哇，地里长蘑菇了？哪儿捡的？”晏宁有些意外，他以为还得再等一阵子才有新鲜蘑菇吃。
魏承邀功似的说：“我和小乖去河对面的地里捡的，捡了一篮子哩。”
一朵朵小蘑菇伞叶还没有撑开，一口咬下去满口汁水，又鲜又嫩。绝美的滋味大大满足了晏宁的口腹之欲，让他不禁大快朵颐一番，三两下就干了半碗米饭。
顺道不忘夸夸魏承：“看来以后还得多带你出来才行，采蘑菇这活儿你最在行了。”
“嗯哼嗯哼，那是当然啦！我什么活儿都会干喔……”魏承高兴地胡噜一把小乖的狼脑袋，努力争取晏宁让自己多出来玩的机会。
“嗷～”小乖不明所以，也跟着瞎高兴。
晏宁又说：“那你去地里找找还有没有，再捡一篮子回来。”
“喔。”魏承天真地问：“要捡回去给阿娘和王爷爷吃吗？”
晏宁：“不是，我拿去给知府大人吃。”
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他没有，但初春的第一茬蘑菇，大美人值得拥有！
魏承：“…………”
便宜舅舅重色轻姐，阿娘终究还是错付了。
把魏承诓去捡蘑菇，晏宁搬来张小木凳，与吴文几人坐在屋檐下商讨这个月接下来要忙的活计。
开春后，随着温度不断升高，雨水愈来愈充沛，不但是春耕的最佳时节，同时也是捡蘑菇丶挖春笋丶摘野菜的最佳时候。
然而此时，晏宁却面临着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人手不足。
他思忖片刻，说道：“咱不能因小失大，那么多活儿光靠四个人决计忙不过来，还是得再请两个劳工。”
说着扭头问王阿平，“对了，去年入秋前来云涧溪帮官府锄地种玉米的那几人里头有个瘦瘦的，右边眉毛上有颗痣的流民叫什么来着？”
王阿平想了想，回道：“叫李四，长得壮实的那人姓胡，还有一个姓钱。”
“李四这人干活利索，手脚也勤快。”晏宁对他印象不错，便道：“我明日去市集转转，看看能不能遇着他。”
“好。”王阿平点点头。
“那咱先来分分工。”晏宁继续说：“吴凡仍负责养鸭子。天气暖和了，打明天开始，一日三餐都得给母鸭们喂饱，好让它们下蛋孵鸭崽出来。”
“阿平哥就留在云涧溪，等我明日请了劳工过来，咱先把院子外头那八亩地犁好了再说。”
“吴文和我出去找吃的……”
.
未时刚过，太阳斜斜挂在天上。严冬的寒意仍未完全褪去，响午暖和了三两个时辰，下午风一刮起来，天又变冷了。
晏宁背起小背篓里——里头装着魏承采回来的，白胖胖的蘑菇。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魏承，再三确认：“你真不跟我回城里？”
“不回，我要在这里陪小乖玩，傍晚还要和阿平舅舅去收鱼笼哩，明日你来时就有新鲜鱼肉吃啦。”小兔崽子在家闷了一个冬天险些闷坏了，好不容易能出来放飞一把，他才不想回去。
他不厌其烦地叮嘱晏宁：“你回去一定记得与我阿娘说，我会好好听阿平舅舅的话，不到处乱跑的，让她切勿担心。”
晏宁知道他怕挨骂，忍着笑答应了，“那你晚上同阿平舅舅一块睡，别乱踢被子，当心冻着。”
“嗯嗯，我晓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放一百个心罢。”魏承拍拍胸脯保证。
有王阿平与吴文看着，晏宁倒是挺放心，交代几句后便牵着马回城去了。
过了木桥，他骑上马背，马鞭高高一扬，空无一人的官道上顿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紧赶慢赶，天色擦黑时总算进了城。
晏宁赶不及回家，而是先去了府衙。这个时辰内院的厨子应当在给董大人准备晚膳，他得赶紧把蘑菇送去，不然留到第二日这些蘑菇可就不新鲜不好吃了。
“站住！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官府衙门！”守门的官差一声大喝，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气势汹汹地将试图闯入的晏宁一把拦下。
晏宁楞了一楞，连忙后退几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今日当值的衙差是两张完全陌生的新面孔。
“官差老爷恕罪。”晏宁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小民晏宁，乃城内老百姓，眼下有事来找钱三爷，劳烦官差老爷通报一声。”
衙差上下打量他，见他衣着朴素与农户无异，但观其谈吐又不似一般的村野莽夫，遂追问道：“你找钱三爷有何事？”
晏宁笑道：“钱三爷乃我大哥，小弟来找大哥，自然是一些家务事。”
那官差神情一顿。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面部变化向晏宁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翻脸如翻书。
他连忙堆起笑容：“原来是钱三爷的亲眷，冒犯了。钱三爷与张经事半刻钟前刚回府，您来的正是时候。”
说着侧过身，走在前头领晏宁进府。
“有劳官差老爷。”晏宁躬身拜谢。
到了中堂，正好遇到钱三迎面走来，身旁还有一个身材矮胖丶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他身边站了一截粗壮的木桩子。
钱三率先看见晏宁，一瞧他手里提着的小背篓就知道他肯定带了好东西来，不由面露喜色。
“来的正好，我予你引荐引荐，这位是陎州城新上任的主簿大人，黄主簿。” 他说完又向黄主簿道：“这位便是去年种出了玉米的农户晏宁，不过后来受了圣上的封赏，还御赐了十亩良田和一头水牛，现如今已是妥妥的地主大老爷了。”
“噢——”黄主簿拖长了声音，上前两步热情地握住晏宁的手：“原来是晏公子呐，久仰久仰。”
“主簿大人谬赞。”这人一手黏糊糊的汗，又湿又热，那黏腻的触感让晏宁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着想要甩开他手的冲动，露出标准且完美的职业假笑与他互相客套恭维起来。
钱三一看这仿佛要聊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及时打断两人，眼巴巴地问晏宁：“你背篓里装的什么？”
晏宁答：“蘑菇，阿承今日在地里采的。”
“哦哦，那赶紧给厨子送去，再晚会儿就来不及了！”钱三道：“上回你送来的腊肉还剩半截，让厨子做一道腊肉炒蘑菇，大人最爱吃这道菜了！”
晏宁：“………”我信你个鬼，我看明明是你想吃。
“晓得了。”晏宁把手从黄主簿手里挣脱出来，笑笑道：“失陪了主簿大人，小民先告退一步。”
“好好好。”黄主簿和颜悦色，满脸笑容：“知府大人的晚膳可万万耽误不得呐，晏公子请便，改日黄某再登门造访。”
啊……对此晏宁并不是很期待，甚至很想拒绝他。当从钱三口中得知，何典史给这位新来的主簿大人安置的住宅与他家的宅子在同一条街，并且相隔不过六七十步的时候，他就更不期待了。
他借口帮夥厨洗蘑菇，洗完蘑菇又说要观摩他如何做菜，一番磨磨蹭蹭之后知府大人终於处理完公务，又让他逮着一次与董大人共进晚餐的机会，真是妙哉。
鲜嫩的白蘑菇切片，与姜丶蒜丶腊肉一块爆炒，那滋味神仙来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饭席间，话题免不了围绕在新来的主簿和春耕这两件事上。虽然董大人依然非常自律地保持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习惯，但架不住钱三是个话痨。一顿饭的功夫，晏宁就被迫将黄主簿的祖宗三代了解了一遍。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皇帝不但给陎州官府增添了人手，而且不久后会从汴京城调一批城防军过来驻城。同时更是直接颁了圣旨，命通州城官吏全力协助陎州城修建商道，并责令商道在今年入秋前必须竣工修成，通州与陎州两地务必全部种上玉米。
圣旨的威力不是闹着玩的，董元卿前几日前往通州城便是去与通州知府商议修路之事。
总而言之，圣上对陎州这座穷乡僻壤之地给予了很多关注，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是件好事。
“对了。”钱三问：“你找着适合的地界开荒了不曾？”
晏宁道：“找着了，在云涧溪，大致开垦了三亩荒地，今日刚播种完。”
钱三又问：“怎不见你来领玉米种子？”
“我去年留的种子够种，无需再领官府发的种子。”晏宁不甚在意道。
董元卿微一偏头，难得在席间开口：“你领与不领，官府皆会收你两成地税，随你。”
“……对喔！”晏宁恍然大悟状，说：“我竟忘了官府还要收地税哩。哈哈，多谢大人提醒，否则我可就吃亏啦。”
这话说的，好像是董大人怕他吃亏，特意提醒他似的。
董元卿睨他一眼，懒得理睬他。
“种子发得差不多了罢？我瞧张经事日日起早贪黑四处奔波劳碌，想必也是累坏了。” 向农户发放种子与核实开垦田地面积这两件事儿都由张经事负责，打正月十五一过他便亲身前往各个村庄实地核查去了，这一多月来晏宁楞是没见过他几回。
“可不是么。”钱三附和道：“难为他一个读书人。”
“只剩些许零星散户，不出三日理应能发完。”董元卿回道。
咦——？今晚的董大人有问必答，格外的好说话。
於是晏宁又问：“那大人打算给通州城多少亩地的玉米种子？”
董元卿放下碗，将筷子整齐摆在碗边，示意自己吃好了，语调微凉：““与你何干。”
晏宁努努嘴，咕咕叽叽地：“我好奇问问嘛，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干嘛藏着掖着呀……”
“就是就是。”钱三大大咧咧，一点不爱拐弯抹角，三下五除二又把董元卿与通州知府商议的内容全说了。
“大人以两城各自出力修建一半里程的商道为条件，答应给他们五十亩地的种子………”
五十亩地，不多不少，几乎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完美数字。明面上无可指摘地遵从了皇帝的旨意，五十亩地的数量在皇帝眼里可不少，皇帝只会因为董元卿不拘小节并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态度而愈发对他宠信有佳。背地里，董大人再拿这些种子去与通州知府“友好谈判”，争取有利於自己的条件……
晏宁想通这件事儿里暗藏的各种玄机，眼神不由有些微妙。
啧啧，腹黑美人什么的，真特么好！带！感！求大人正面up我！球球了！
“你盯着大人做什么………哈喇子流一地了。” 钱三眼神古怪。
“噢。”晏宁擦擦口水，露出痴汉笑：“忽地发觉大人越来越好看了，嘿嘿嘿……”
董元卿：“………”
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