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牛车了!
造一辆牛车不容易。
若是按晏宁的要求, 造一辆长七尺丶宽五尺丶经久耐用的双轮“大型”载货牛车,那就更不简单了。从最前端系在牛颈上的横木到车底滚动的车軲辘,通通都是有讲究的, 没点真本事和手艺的木匠真不定能造出一辆好牛车。
去年晏宁有幸得皇帝封赏了一头耕牛之后就一直在琢磨要造一辆牛车来拉货, 王阿平和王老头倒是想帮忙但却是心有馀而力不足,自愧没那么大本事。
於是一家人一番合计,最后在许大夫的指点下,晏宁去找了据说在陎州城木工手艺的最好的师父——王氏木匠铺的王掌柜定做一辆牛车。
历经半载有馀的等待,眼下牛车终於是造成了。
晏宁只围着牛车转了两圈,脸上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满意和欣喜的神色。牛车车身所用的木材全是整根实木而造,完全没有断木拼接的痕迹,看起来非常厚实牢固。车身两侧和车尾都装有一尺高的挡板, 王老板给晏宁演示了一遍后晏宁才发现原来挡板是可以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更方便装载和卸货。
“还是王老板想得周到呐!”晏宁对他赞不绝口, 无论是从细节还是整体, 这辆车都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根本挑不出毛病。
“过奖过奖, 晏小公子满意就好。”王掌柜呵呵笑道。他为人朴实厚道, 颇有些木讷寡言,并不像庆阳茶楼的冯掌柜和布行孙掌柜那么能言善道。
天色不早, 日暮黄昏。
在王掌柜的指引下, 晏宁顺利学会了如何将横木套上牛颈。
魏承早已迫不及待, 他兴奋难耐地爬上牛车,靠着挡板坐下:“阿宁,阿年, 你们快上来呀!”
“猴急什么。”晏宁把张年和豆豆两个小家夥也抱上车,自己则在最前端赶车的位置坐好, 笑眯眯问:“都坐稳了不曾,我要赶车喽~”
魏承:“坐稳了!”
张年:“坐稳了!”
豆豆小手攥紧:“嗯!”
晏宁:“哞——走——!”
“軲辘——軲辘——”车轮发出沈沈的滚动声,压过坚硬的地面,缓缓驶向家的方向。
天渐渐黑了。细如镰刀一般的弯月悄悄爬上房檐,在屋顶撒下一片淡淡的银色。夜风时不时从远处捎来几声狗吠,几息之后又恢覆宁静。
沐浴丶更衣丶束发丶抹香香……洗去一身尘土和疲惫之后,晏.种地小达人.宁摇身一变,成了神清气爽意气风发的晏小公子。
晏小公子边走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上一次与他朝思暮想的大美人见面是在六天前,不知大美人有没有想他。
开春以来两人各自忙碌,难得才见一次面。上次是他想念大人想念得紧,忍不住从云涧溪跑回来,没事儿找事儿似的在董元卿身边鞍前马后一下午。
可一向公务繁忙的董大人不但没有嫌他烦,反而还和唠了几句闲话。比如问他最近有没有坚持读书写字,种地时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等等。
他肯定也是想念自己了,晏宁笃定地想。这一认知让晏宁脚步愈发轻快,脸上笑意更盛。
走进内院时,正逢下人在收拾碗筷。董大人日理万机,用膳的时间是越来越晚,这会儿约摸快到戌时了他才刚刚吃完晚饭。
“见过大人。”晏宁行礼。
“免礼。”董元卿走向书房。钱三和晏宁很自觉的缀在他身后。
钱三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他手里提的食盒,笑呵呵道:“你小子,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饭后点心。”晏宁故意卖关子,吊他胃口,“保准大人和三爷见了都想吃。”
钱三不信:“嘿哟,你莫要信口开河,大人可不像我,什么都能入口。”
他一介武夫,对吃食从来不挑,什么东西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他家大人就不一样了,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那不是一般的挑嘴,想想都令他头皮发麻。
晏宁挑眉,“怎么,三爷不信我?”
钱三瞧他一脸欠打的样儿就好笑,摆手道:“信信信,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带了……”
说话间董大人已迈入书房,伸手正要解开披风。
晏宁眼疾手快,一把将食盒塞进钱三手里,眨眼间闪到董元卿跟前,接过他手里的活儿:“宽衣解带这等小事儿怎能让大人亲自动手,小的来就行。”
“……什么宝贝。” 钱三瞠目结舌。
震撼他全家,没想到他小弟竟然狗腿到此等境界了! 晏宁,不愧是你。
淡淡的皂荚香盈入鼻尖,董元卿垂眸。昏黄的烛光在眼前人细长的睫毛上拓下一层柔和的阴影,平日里肆意飞扬的眉眼也变得异样的温柔和顺从。
晏宁动作娴熟,解下他的披风,然后转身挂到了立在书房门旁的木衣架子上。接着取下衣架下第一格柜子里的毛巾给董元卿擦手,等他擦完后再叠好放到柜面上,这表示这条毛巾已经用过,下人次日会拿去洗。
“大人累不累?我给大人捏捏肩。” 晏宁自告奋勇,相当积极。
“不必。”董大人毫不迟疑地婉拒,在茶几前施然落座。
晏宁马上就给他倒了水,又说:“我见大人似乎又消瘦了些许,不知是否在为农田水利之事劳心?”
“确有所虑。”董元卿微微颔首,擡眸看向他:“云涧溪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晏宁露出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云涧溪不似牛头村与大石寨那般开阔平坦,六成以上都是山林坡地,河里水流暂且充沛,旱得没那么厉害。再者云涧溪附近能种的耕地并不多,即便是挑水浇地也不成问题。大人尽请放宽心,有我晏宁在,云涧溪方圆三十里地必定能安然无恙,大获丰收。”
“有劳,辛苦。”董元卿几不可查地挑了挑嘴角,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
晏宁这小子每每大话连篇时听着都像不切实际的吹嘘和自大,但董元卿知道,这人说过的话丶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晏宁笑得比桃林里盛开的桃花还要灿烂:“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大人分忧解难是小的莫大的荣幸呀!”
“………” 钱三瞅一眼这个溜须拍马一脸憨笑活像个二百五的晏宁——真是辣眼睛;再瞅一眼那位似笑非笑看着不为所动实则已经被眼神出卖的自家大人——真是令人头大!
在两人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中,钱三忍无可忍,问出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最大的困惑:“所以食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食盒打开,色泽金黄,果实饱满诱人的枇杷出现在三人眼前。
“哎呦!”钱三一拍掌:“的确是个宝贝。”
炎热的天气易使人烦躁与疲乏,随之胃口减弱,食欲不振。而枇杷果肉酸甜可口,不但能生津解渴,还可消食解腻,提神醒脑。
晏宁将食盒推到董元卿身前的茶几上,笑道:“昨日进山采药时摘的,特意给大人带了些来,大人您尝尝。”
“好。”不出他所料,董元卿确实想吃。
晏宁殷勤地为他剥皮,仿佛他身上的手不是手,是用来当做摆设的物件。如果不是还有钱三这个电灯泡在,他估计想亲手喂到他嘴里去。
钱三爷从晏宁瞟过来的眼神里莫名感到了一丝丝幽怨,但他没有细想,眼巴巴地看着董元卿吃了两颗枇杷吐出籽,咽了咽口水问:“如何?甜不甜?酸不酸?”
董元卿:“尝尝便知。”
“嗳,多谢大人!” 钱三学不来他们文绉绉的那一套,拈起一颗枇杷扔进嘴里,“嗯——!又酸又甜,过瘾!”
三人边吃着枇杷边聊了起来。从陎州城聊到通州城,听说通州城旱得比陎州城更厉害,河流水库几乎干涸,严重缺水导致地里寸草不生,种的玉米丶豆子等庄稼几乎要死光了。
去年因为战乱粮食紧缺,多少老百姓死於饥荒与颠沛流离之中。好不容易盼来了春天,哪想竟又遇上了干旱。
人类渺小的力量在天灾面前当真毫无办法。
“如今只能祈求老天爷赶快下雨了,再这么旱下去,陎州城也怕要熬不住。”钱三叹气摇头:“贼老天不给人活路啊。”
“顶多再过一个半月玉米就能收成了,放心,咱一定能熬过去的。”晏宁坚定道。
“但愿如此。”钱三又往嘴里扔了一颗枇杷,继续说:“话说回来,韩守备这次来得可真是及时,前几日大人正愁调不出人手去大石寨差点就要亲自去河里挑水了。”
“谑——”晏宁震惊地看向董元卿。他实在想象不出董元卿担着水桶去河里挑水的画面。
董大人淡淡回望他一眼,一脸“是你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淡然自若。
“对了,官兵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在城里?”钱三问。
晏宁点点头:“嗯,听阿姐说场面颇为壮观,来的官兵个个都英俊魁梧,气度不凡。”
“那是当然。”钱三一哂笑道:“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皇城守备军出来的,普通的守城官兵跟他们没得比。改日有机会我引荐韩守备与你认识一番,他那人比我还五大三粗咧!”
“哈哈,成啊。”晏宁乐,“只要不是个吃货就行。”
“嘿你这臭小子,三天不揍就忘了谁是你大哥了?”钱三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作势要揍他。
晏宁扭头就向董元卿告状,可怜兮兮:“大人,钱官爷他不但吃了我的枇杷,还要动手打我哩。”
董大人便问:“事出有因,他为何要打你?”
晏宁:“我揭穿了他是个吃货的事实,他恼羞成怒了。”
董大人明察秋毫:“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专揭他短处说,他自然要打你。”
钱三:“………” 合着你两人一唱一和损我呢?大人你何时与这臭小子站一边了!
钱三悻婻碸悻放下拳头,郁闷地继续吃枇杷。
晏宁得意地嘿嘿一笑,继续与董元卿闲聊。董元卿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架不住晏宁的小嘴实在太能叭叭,他感觉自己今晚说的话加起来比前十天半个月说的都多。
“对了大人,我最近还背了一首东坡居士写的词,大人要听听吗?”晏宁目光亮晶晶,两眼放光明。
董元卿没想到他每日辛苦劳作之馀居然还有心思读书背词,心里对他愈发感到欣慰,不由莞尔道:“好。”
“等等。”钱三一脸头大地朝董元卿说:“属下乏了,先下去歇息了。”
长夜漫漫,宁静且安详,他得了失心疯了才会留下来听晏宁背诗词!
好耶好耶。晏宁在心里疯狂鼓掌,电灯泡终於走了,他可以和大美人独处啦。
他很认真地给董元卿背了一首词,一句不落,一字不差。他喜欢听董元卿夸他,哪怕只有一个“好”字他也能高兴半天丶也喜欢看他柔和带着笑意的眉眼,像黄昏时分被夕阳铺洒的波光粼粼的湖面,特别漂亮夺目。
晏宁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大人,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
董元卿:“嗯?”
晏宁神神秘秘地笑了笑:“您先把眼睛闭上。”
董元卿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他,晏宁便说:“真的,我将它放在门外了,想送给大人一个惊喜。”
董元卿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把眼睛闭上。寂静中,他听见晏宁起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几息之后又走了回来。
一缕恬淡的花香漫入鼻间。
董元卿睁开眼,一支鲜嫩艳丽的桃花出现在眼前。开满枝条的花朵竞相绽放,嫩绿的芽包上还残留着湿润的水迹,显然是不久前才刚被从树上剪下来的。
董元卿拿在手里静静欣赏。
“桃林里的桃花又开了,漫山遍野皆是美景。小的想邀大人明日去赏花,不知大人肯不肯赏脸?”
董元卿不答,须臾后,他微微摇了摇头:“罢了,本官公事繁忙,恐脱不开身。”
晏宁:“那后日呢?”
董元卿:“需与韩守备前往通州城,商讨修路事宜。”
晏宁不死心地:“那大后日呢?总有闲下来的时候罢?!”
董元卿:“三日后商道修建动工,本官不得不在。” 一旦动了土开了工,繁冗琐事只会越来越多,而他也会越来越忙。
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晏宁恹恹地应了一声:“哦……那等大人忙完了再去罢。”
只是到了那时繁花早已雕谢,徒留一树绿叶枝丫。
罢了罢了,晏宁默默宽慰自己。有句话说得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和大美人来日方长,早晚有一天他能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