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郑玉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座奢华而陌生的寝殿。
秋冬日里换上了厚厚的罗帷,阻断了床帷与外面的一方天地,不辨日月晨昏。
她第一时间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而后才长吁了一口气,庆幸没有开裂的地方,而后才伸手去撩开刺绣繁覆的罗帷,想寻人问一问身在何处。
罗帷乍起,沁人心脾的香味随之传来,还未及她出声,那纤纤素手已经落入男子掌中,被牢牢握住。
“可是睡醒了?”
那声音似是含了惊喜,却又不失威严,却叫郑玉磬那满心的欢喜与还未出口的一句“三郎”瞬间成冰凝落。
圣上自外步入掀开帘幕,教晴朗的日光洒落入帷,见她满眼惊愕,微微一僵才含笑继续道:“太医院使说你是身子太弱,牢中气味不佳,兼之心火旺盛,叫焚些清心驱邪的香料才好。”
天子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榻边替她掖被角,叫郑玉磬不自觉起身向后瑟缩,但是圣上却顺势隔着一层单薄的寝衣按住了她的削肩:“不用起身,才退了热,你躺着回话就是。”
郑玉磬却坚持坐起,她倚靠在舒适柔软的云锦圆枕上,眉眼低垂:“奴如今是待罪之身,当不得圣上这般垂爱,事涉内廷,不知圣上宽宥奴的罪过,可曾知晓过贵妃娘娘?”
“这有什么当不得的,”圣上不愿意提到贵妃,知道郑玉磬的疑惑,笑吟吟地将她额边一缕青丝
挑起:“你倒不是私逃的主谋,反而是欺君的从犯,合该朕亲自审问。”
郑玉磬不觉得那话中调侃有何好笑之意,只是知道圣上此时必然心情不错,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低声问道:“这里的规格原不是秀女能有,不知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朕的紫宸殿,”圣上似乎意有所指:“往昔连嫔妃都没有留宿过,你自然不认得。”
纵然郑玉磬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依旧不免颓唐,她泫然欲泣,模样愈发楚楚可怜,圣上或许是留意到了,却刻意说起了旁的事。
“你受了苦楚,身边也没个贴心伺候的人,总是叫朕不放心的,”圣上击了一下缶,叫人进来:“朕让显德选了几个人给你用,省得朕不在身边的时候没有奴婢照顾你。”
内侍听见内里的响动,毕恭毕敬地将乌沈漆盘上的粥品端到圣上手边,另有一个俊秀的内侍伺候她洗漱。
“朕叫膳房给你熬了滋补的粥,却不知道你於甜咸上的偏爱,就叫人多弄了几样,”圣上纡尊降贵,亲手将汤盅打开,叫郑玉磬看一看:“朕晨起先去前面议政,又守了你一会儿,也没来得及用膳。”
圣上玩笑说要审她,但是到现在为止却是说不尽的温存软语,郑玉磬自知圣上待后宫的冷淡,这般待她已经完全超出了对待一个儿媳或是嫔妃的待遇,叫她愈发惶恐不安。
牢里病着的
时候她不是没想过现在这样,虽然不明白圣上情从何起,但是只要这个时候她蛇蝎心肠一些,想要杀了谁报覆,稍微利用一下圣上的情意,圣上自然是没有不答允的,甚至还会额外加重些,只为了宠爱她。
只是独处无聊时的设想与梦境成真却是不同,她心里如一炉烧开的茶水,沸腾纷乱,但并没有什么喜意,只是觉得圣上疯了。
她如今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更不曾蓄意勾引过天子,拢共才说过几句话而已,圣上到底是如何起了待她的心思,就是因为梦中他和那个自己的柔情吗?
“圣上赏赐奴婢自然是荣耀,想来比内侍省为还未出嫁的宗室侧妃择选奴婢还要贴心仔细上十倍,”郑玉磬小心翼翼地问道:“圣明高照,不知如何裁决妾身之罪?”
此言一出,内殿的空气都有些冷凝了,显德在一旁站着,都替郑娘子……还是替或许会成为出气筒的自己捏一把汗更好一些。
紫宸殿经历方士招魂之后已经消停安宁了几日,但是张贵妃来这一遭,却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圣上勃然大怒,亲口撤了她掌管内廷的权力不说,甚至还亲身入监牢,将郑娘子抱入了蘌辇,留宿紫宸殿。
孝慈皇后似乎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圣上就这样轻而易举给了她。
虽然圣上并不曾趁人之危做出些什么偷香窃玉的事情,颇有君子气度,但是显德反而愈发
害怕,将郑娘子看得也越发重了。
圣上下了封口令,这件事现下只有少数人知晓,可是郑娘子是一心爱慕三殿下的,她若不肯相从,只怕圣上还有的要头疼。
“你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见她不肯用膳,圣上随手拿起一份,正欲亲手相喂,忽而顿住了,淡淡问道:“那一日贵妃问你,怎么不知道说出朕来?”
她夜间出宫自然不对,但若是说出同圣上在一处,贵妃便是再怎么生气,也不敢将她关押起来。
“奴也并非情愿,或许有过,却也罪不至此,”她那一双含情无辜的眼眸,曾经无数次打动过男子,如今也不例外,“可是奴若是说出来,想来於圣明有碍,奴贱体受辱倒也罢了,若是令人以为圣上与儿媳有私,致使物议沸腾,陷君父於不义,才是大罪。”
圣上起初听到她在意天子声誉胜过爱惜自己身体时面上还含笑,后来笑意却渐渐淡了,“朕还未将你赐婚给稷儿,有何可惧?”
她在意的不是自己受苦也不是他的名声,只是担心叫稷儿知道了她与别的男子深夜独处,会与她夫妻生分。
“你便这么喜欢他?”
圣上怕吓到这个弱女子,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瞧她没有进食的心思,倒也不欲逼迫,只是不轻不重地将盅碗搁在盘上,神色渐冷:“罢了,你好好在这里歇一歇,朕改日再来看你。”
想来他在这里,她也吃不下什么东
西。
显德听了这话才觉得莫名其妙,这本来就是圣上的内寝,这两日圣人自己要安寝时都是在书房略微将就些,不来惊扰郑娘子,这已经足够叫他吃惊了,现在郑娘子醒了圣上还是将她拘在紫宸殿,自己委屈在外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圣上拂袖欲去,正当显德思忖是不是该稍微叮嘱一下新选来伺候郑娘子的宁越,多说些圣上的好处,哄一哄她屈就圣上,就听见郑娘子轻声道:“圣上说得是,妾锺情於一人,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眼里蓄满泪水,心中却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坦然答道:“圣上之所以破例优待我,是因为圣上锺情於梦中的音音娘子,想来音音娘子也是心悦圣上的,她心里定然是装满了圣上,容不得别人。”
“您说疼爱她超过先后,想来她也该是真心嗬护您的,您难道只中意她的容貌身段,不喜欢娘子的这一番爱意么?”
她早将圣上待她的爱意知道了十成十,反驳起来也更为容易:“可是妾却并非是待圣上一心一意之人,别有倾慕之人,视圣上如君如父,并不曾有半点杂思邪念,以圣上的英明,又怎么会长久善待妾身?”
“因为奴有几分像她,圣上便将满腔柔情悉数加诸妾身,待她又是何其不公,”她的泪珠极美,却又令人心碎:“待奴与殿下便公正了么?”
“朕怜惜你丶纵容你,就换得你这般作想!
”
圣上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托盘那样沈,竟然是随手便掼倒在地,瓷片纷飞,热粥溅洒,触目惊心。
他本来便不是有什么耐性的人,然而自从她入殿的那一刻起却是千依百顺,只有和善温存,亲力亲为地照顾她,但是她的身子柔弱,可是心肠却如铁石一般冷硬,认准了一个人便不再回转。
殿外的内侍正急匆匆进来禀报,见到圣上在内殿发怒,声音尽量轻些,降低自己在圣上面前的存在感:“圣人,三殿下已经奉命归朝,正在宫外等候,急着求见,不知道圣上允准与否?”
郑玉磬黯淡下去的眼神骤然一亮,然而她对上圣上凛然的目光时又有些害怕地缩了回去,但是皇帝却冷笑了一声,道了句“准奏”。
圣上负气而去,步出内殿的时候面上尚且存了怒意,但是还是在门扇关合的那一刻顿了顿身形,瞥了一眼身边的显德,冷冷吩咐道:“叫人再送些粥进来,让宁越喂她吃了,而后叫罗院使进来诊脉。”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后来想一想,若是她被热粥烫到,这一点小事罗韫民也能做,便不再开口。
显德没想到圣上生气成这样,等内殿关上门之后还在说照顾郑娘子的事情,楞了楞,轻声道:“可圣上将郑娘子锁在内殿,万一娘子脾气太烈,始终不肯用,奴婢们怕是也不敢用强。”
“那就叫她饿着,”圣上的声音高了些,
而后却又低了音调:“问一问郭氏她素日爱用些什么,做些精致的送进去,若是实在不肯,等朕回来以后再说。”
音音喜欢吃些什么,他是一样一样都记在心中的,然而郑玉磬却一直觉得自己是将她当作了旁人的代替,有些小事,还是问明白了才好。
萧明稷已然等候在书房里许久,他心急如焚,见圣驾过来的时候面色平静,既不见勉励温存,也不见斥责他孤身前来,并不打算同父亲说那些场面话:“儿子听闻张母妃处置了一位郑氏秀女,说她深夜私出宫闱,特来向圣人讨情。”
圣上“唔”了一声,没有半分吃惊,坦然自若地叫人奉了茶进来道:“这件事情贵妃说过,朕已经晓得了。”
然而显德侍立在一侧,却察觉到圣上将手边的折子越捏越紧。
郑娘子在牢中昏迷时,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位三殿下,口中偶有梦呓,也不过是两个字,“三郎”。
圣上彼时面色难堪到几乎叫他疑心圣上会杀了三殿下。
“这是内廷的事情,你皇命在身,远在长安之外,原不该过问这些,”圣上云淡风轻道:“贵妃替你择选的正妃已经过身了,确是有些不吉利,朕已经看过名册,选了三个更好的娘子,温顺贤德,大抵也能与你过到一起去。”
正经选秀的时候圣上倒是没有精心看过那些画像,但是郑玉磬昏迷的两日里,倒是看了不少。
萧明稷见惯了
圣上这般冷淡随意,他对待人命的态度也确有一半随了自己的父亲,然而当内侍监将圣上拟定的人选籍贯小像拿到他面前时,他立刻跪了下去,心中惊涛骇浪。
“阿爷明鉴,儿臣早在宫外便已经与郑氏定情,此生非她不娶!”
他恳切道:“儿子此行九死一生,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些苦劳。阿爷和娘娘选的女郎自然好,可是儿子私心,只盼着建功立业,换郑娘子平安无事,做儿臣的正妻。”
圣上想着,他上次见到萧明稷这个儿子似乎还是将近一年前,他从江南直接改道去了突厥,几个大的节庆日都不曾在宫中过。
他素日里沈默寡言,也不曾与宫人贵女传些不该有的消息,今日风尘仆仆,身上衣衫已经分不清顔色,面上塞外风沙磨砺出来的粗糙黝黑也掩饰不住那失血的唇色。
可以称得上是狼狈至极。
“儿臣不曾为旁的什么求过圣人,阿娘早早撒手人寰,只求阿爷能许儿臣在婚事上自己做一回主,娶自己中意之人为妻!”